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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帶純純來了動物園。經過上次驚魂般的遭遇,
任何離醫院太遠的地方都讓我覺得很不安全。
但是我從沒見她那麼高興過,純純足足懇求了我三天,才把我的心軟化。
當然我也作了萬全的準備,詢查健康狀況,緊急的處理措施,
甚至於出門前,還要量量她的體溫。
昨天晚上,我寄了一封mail給小怡,交待了一下今天的行程。
雖說是出遊,卻令我很不安。卻不知到是那邊來的顧忌,
宛如一張密密麻麻的蜘蛛網,被太多太密的牽掛綑綁。
小怡的熱情每每使我迷戀,但卻又不免猜疑、嫉妒、無助,然而,
我卻不能作一根綁住她的繩子,那會使她窒息、使她逃避。
如今又多了一個純純,從冰封的關係開始,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怎樣與她融入,
幫助她是我一開始笨拙的唯一信念,接下來的日子裡,她幾乎佔據了我生活的一切,
我的時間、我的思考、我的信念,對於她,我只有付出,沒有期待,
但就在那生死交隔的夜晚,我大大的感受到迷惑,
是否我對她的情感,有那麼些許的越界。
太陽依舊高高的掛起,隨興的撒滿整片大地。
不知怎麼的,妳那春天一般的心情,狠狠的融化我的憂慮。
也許打從一大早驕陽張開的時候,妳就決定了要痛快的玩上一天。
"你看那隻河馬長的好可愛喔,我以後也要養一隻。"
頂著熱情的太陽,河馬懶懶的在水裡漂著,微露出那對裝了馬達的小耳朵
,像在逃避高溫的燒烤一樣,興奮時,還不忘噴出幾道冰冰的水柱。
"哇,好高喔,他怎麼能噴得那麼高啊。"
純純又開始大笑了,不記得這是她今天第幾次大笑,
如果是因為她之前太過寂寞的話,那麼今天這樣放肆的狂笑,
也夠讓她討回以前虧的本了。
肥肥胖胖的小白老鼠,又惹的她開心不止,一心想著要帶一隻回醫院。
其實動物園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吸引力,塑膠製的垃圾桶,
就算製成了猴子的形狀,也給我一種虛假的感覺,
我只好漫無目的的跟在她的背後遊蕩著。
突然,純純停了下來,靠在高高的欄杆上。
"他要回來了。"她緩緩的道。
"誰?"我彷彿吃到了辣椒一般,全身顫抖了一下。
"我的表哥。",她又吃吃的笑了起來,眼睛裡綻放出兩點星光。
"你看那兩隻袋鼠在打架耶。"
她開心的笑彎了腰,眼睛也瞇成了兩條線。
"妳很喜歡他吧"我斬釘截鐵的問。
"嗯" 純純羞澀的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他還說長大了要取我當新娘子。
你說好不好笑啊。"
她笑得有點僵硬,就像期待這顆石頭,有一天能真的變成黃金一樣。
"其實那一天我說我父母要回來是騙你的,是我表哥寫信說他下個禮拜要回國了,
他去美國讀大學。他還說要給我一個驚喜喔。"
真不知道該替她高興還是難過,隱隱約約,早就感覺得到那低溫的病房裡,
還有另外一個影子存在,他沒有形體,但絕對佔了絕大的空間,
他是希望、他是生命。他比任何一個針筒都來的有用。
"跟你說喔,小時候家裡常常沒有人,所以表哥常常帶我出去玩…。"
妳細望著遠方,慢慢的回憶著那一段又一段的過去,我的耳朵卻灌滿了風聲、
樹葉聲、腳步聲、心跳聲,只能看見你的嘴唇快樂的回憶著。
"所以妳就拒絕了我那兩個學長?"
"嗯,我跟他們說過我不能喜歡人了。" 妳撒嬌的說 "你也不能喜歡我喔,呵呵"
"我….我才不會喜歡妳勒,我保證。"
我保證、我保證、我保證,我不知道在心裡複頌了多少遍,
才又看見妳那癡癡的眼神。
跟純純出去玩已經是幾天前的事了,但是這幾天以來,
我的心情卻一天比一天混亂,彷彿置身在無根的大海裡,
被胡亂的思緒漂啊漂的。這一天晚上, 阿強提議要到酒店喝點小酒。
這是一間很小的酒店,黑黑暗暗的,座落在這條極不起眼的小巷裡‧
我們的出現,似忽跟這裡的雜踏極端的不協調,
金錶、水煙、洗不掉的粉底、 瓶裝的水漾洋酒、一桌又一桌的喊酒聲。
我跟阿強有默契的選了吧台前面兩個幽暗的位置坐下‧
"唉幽!大學生,怎麼有空來啊,是不是又為什麼事心煩啊?"
"小君,妳怎麼這麼說呢,我們是特地來看妳的耶。"阿強一如本色的調侃‧
"少來,小姐我還不了解你嗎。"
小君是這裡的調酒小姐,一頭蛋黃的頭髮,鮮艷的彩妝,別有一番成熟和撫媚。
但是她最令我佩服的地方,是那挖掘別人心事的特殊能力,
有時候,苦惱會像一把火在心裡燒,燒旺了,就是蓋在棉被裡哭也熄不了,
只想好好找個陌生人來頃倒。小君就是有這份魔力,
有時候就像一點利害關係都沒有的陌生人,
有時候又像肯為你分擔一切的老朋友‧難怪阿強這麼喜歡往這裡跑。
"妳幹麻一直看著阿仁傻笑啊,是不是看上人家啦?"
"別笨了好不好,本小姐會看上這個蠢蛋,我是想到你第一次帶他來的時候
,他竟然要點一杯米酒,真是笑死我了。
"說著竟然邊笑邊拍起手來‧我只好委屈的笑著。
"小姐我說笑話給你聽,幹麻不笑啊。"
"他啊,還不是為了女人心煩。"
"你又好的到哪去了,去年不知道是誰被女人拋棄,
跑來我這裡大哭大鬧的,還喝的爛醉。"
小君好像撥掉了阿強一層厚厚的瘡疤一樣,讓阿強突然冷了下來,
陷入我從沒見過的靜肅。他的表情很麻木,臉部神經失去了作用,
像被強迫吃了一顆有毒的蘋果,卻又不敢哭出聲音來。
小君也沒想到這個玩笑會鬧成這樣,敢緊改口道。
"好啦!剛剛算我說錯話,這一杯我請好了,
出來玩就開心點麻,幹麻愁眉苦臉的。"
"這可是妳說的,其實早等妳這句話了。"說完竟然高興的笑起來。
淚光,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珍珠,剛剛在阿強的眼中打轉了兩秒,
不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媽的,連我你都敢耍‧喝什麼啦,快說‧"
"先來兩杯威士忌吧,謝啦!漂亮的小妹‧"
金黃色的酒在角杯裡面旋轉著,苦苦的小麥色,
還參雜著幾顆大冰塊,好難下嚥的感覺‧我的臉映到了酒面上,
連我的臉都變成了苦苦的顏色,漂盪、扭曲。杯內卻依然不停的旋轉、
碰撞,酒和冰塊、冰塊和臉,突然又轉成了下午那一幕,
阿俊學長的學長把手放在小怡的肩上,兩個人快樂的聊天,
小怡笑的更開心了,好像還有用不完的熱情一樣。
我拿起酒杯大灌一口,把酒杯裡的影子一口氣喝光。
"大學生,你怎麼搞的啊,一整個晚上都不講話‧"
"我?不知到要說什麼啊。"
"他女朋友跟別的男的要好,他心裡難過的很,
妳開導開導他吧,這個死腦筋,我可沒辦法。"
"你們這兩個大學生真不像男人,媽的,一天到晚為女人心煩,
我換了四個男朋友了,現在還不是活的好好的。戀愛本來就是這樣啊,
誰不是在等下一個更好的。"小君霹靂啪啦的訓了一頓之後,
竟然點起了一根煙,驕傲的抽了起來。
"人跟人的感情,是很虛假的。"說完又吐了一圈白霧。
一陣渾厚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小君,妳媽的真是太不夠意思了,一整個晚上都不過來招呼我們,算什麼意思啊。"
"言老大,還說勒,你那一桌那麼多美女還會想到我嗎。
"說著就偷偷倒了一杯不醉的法寶,半杯的蘋果汽水加半杯洋酒往聲音那兒應付去了。
"我煩的不只這個‧"我悻悻的說‧接著掏出那封我死也不想碰的喜帖,無力的丟在桌上。
阿強拿起信封看了一看,若無其事的擺了回去。
"自己的事還煩不夠啊,還要煩別人的事。"
"我不能不煩啊,她是我的朋友。"
"是她的表哥要訂婚了吧。"
"從信封來看是這樣的,我猜他說要給純純的驚喜,指的大概是這個吧。"
阿強喝了一口酒,把背萎在椅背上,眼睛斜斜的看著我說。
"你還是把信拿給白蝴蝶比較好,她總是要經歷這次挫折的,
她不可能永遠活在理想之中。"
理想,我的確是滿懷理想,對未來的理想,對愛情的理想,對別人的理想。
我當醫生的心願已經在兩次的重考中落了空,但是我一點都不埋怨。
但是愛情呢 ,我以為那一年多朝夕與共的日子是我和小怡彼此信任的基礎,
沒想到,他卻像玻璃瓶一樣易碎,甚至比我手中的玻璃杯還脆弱,
每晚我都得抱著她那易動的心入睡,甚至在夢中都抓不住那搖晃的手。
而今,我將所有的心血都寄託在純純的身上,我幫助別人的理想,
甚至是我擺脫小怡的影子的避風港,從相對無語一直努力到今天。
真不敢想像把信拿給她看會讓事情演變成什麼樣子。
煙味、粉味、嬉鬧聲、酒杯的碰撞聲,一直在眼前昏炫著,打亂了我的思緒。
理想、抱負、愛情在這裡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也許我天生就該屬於這裡,
屬於黑暗的角落。
"看開一點吧,你對她好她又未必感激。"
感激?我並不要什麼感激,她是我的理想,我的目標,
我是不能讓她受到任何傷害的。
乒康,一支盛滿的酒杯在地板碎成一片,也在我的心狠狠的扎出一條血痕。
玻璃、黃酒,爬的滿地,嘻笑聲卻掩飾了一切。
看著桌上的喜帖,我悄悄的作了決定。
"請問黃仲凡先生住這邊嗎?"我對著前來應門的先生說。
"我就是,請問你是?"
"喔,我叫阿仁,是純純的義工。"
"請進請進,小晴,幫忙倒杯茶好嗎?"
我努力的使自己鎮定,大方的進客廳。
一桌巨大的酒櫃正對著門口守著,紛酒、毛台、葡萄酒,什麼都有。
酒櫃旁邊擺了一櫃子的書,六法全書、百科全書,全是套裝的金邊大書。
電視上面橫躺著一大幅油畫,加上木板的淡淡的檜木香,整間房間有一種脫俗的感覺。
"純純的表哥果然很有品味。"我自言自語道。
"聽說你很照顧我們純純,真是太感激你了。
"他抓著我的手興奮的說道,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黃先生你不要這樣,這是我該做的。"
"我在美國讀書這麼久了,還真多虧了有你,不知道純純最近好不好啊,
一回來就一直忙著訂婚的事,也都沒有空去看她。"
看著他俊俏的臉,銷尖的下巴,彷彿看到了躺在病床上苦苦等待的純純
,現在也只能祈禱上天,希望我這麼做不是錯的。
"我希望你先不要讓她知道你訂婚的消息。"
仲凡一頭霧水的看著我,旋即有恢復了平靜。有的人天生就是一張聰明的臉,
想藏也藏不住那發達的腦力。他表哥就是這種臉,不過卻多了幾分過份的俊俏,
就像蝴蝶才有的基因一樣。
仲凡那聰明的臉上,已經告訴我,他猜到八九分了。
沈默,像一把拉滿的箭,銳利的讓我窒息。仲凡的臉上不停的起伏著,
一會兒冰霜,一會兒愁眉,他大概在思索著如和擺平這尷尬的場面。
一陣脫鞋聲從廚房轉了出來,一個穿著無袖上衣的女子端著水果出來。
"這是我的未婚妻小晴,我們彼此相愛。"仲凡邊說邊伸手去牽她,試圖證明這一點。
"我知道,黃先生,你誤會了,我並沒有要為難你的意思。
我只是希望你先不要見純純,剩下的我會想辦法。"
"真的有這麼嚴重嗎,非要嚴重到隱瞞她不可?"
"我也希望是我多慮了,你放心,我會找適當的機會告訴她的。"
仲凡陷入一陣苦思,又緩緩的看著我說。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不過我想讓你知道,我還是很關心她的。
要不是最近的訂婚有很多事要忙,再加上我剛剛回國,事業剛剛起步,
又有一大堆朋友要拜訪,我還是很想常常去看她的。"
不記得他說了幾個不能關心的理由,每一道都像寬恕自己的免死金牌一 樣。
關心讓他兩年來只寄了五封信,關心讓他回國三天還沒到過醫院一步,
關心讓他忙著拜訪朋友,忙著印喜帖。地板的檜木味整個蒸了上來,我突然一陣反胃。
"今天真是打擾了,我也該走了。"
"哪裡的話,今天真是招待不週,但是還是很感激你對我們純純所做的一切。
"仲凡一直拉著我的手,連連不斷的感激我到了門外。
他不斷的笑著,眼睛裡也不斷的閃露出感激,就像街口拜票的候選人一樣。
不過我還是很難相信,他會為了一個病床上的小女生犧牲寶貴的時間,
胃又是一陣絞痛。 鯉
魚、水池、小庭院,怎麼也攔不住我想走的決定。
匆匆走出大門,微風、星光襲來,讓我的毛孔舒服了許多。
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問了一句。
"黃先生你是學什麼的啊?"
"喔,我在美國主修物理,回國後打算開一家光電材料的公司。"
早就已經知道的答案,但是還是想親口問一下。
我頭也不回,直朝著宿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