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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宿緣(短篇小說)
作者:
°◦ஐ舞ܤ咲ஐ◦°
日期: 2006.04.20 天氣:
心情:
現代媽媽篇︰
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是的,我一直這樣以為。在我女兒出生之前,我還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果然,世上的事沒那麼便宜。人家給你多少,你就必須還多少,非常簡單的道理,我卻到現在才想得透。我是抱著這樣的信念捱過來,不然,我早就瘋了。
先說一下我的家庭吧﹗我很幸運,嫁給了一個愛我又富有的丈夫。我們不曾吵架,每天都愛著彼此、分享著彼此的歡樂哀傷。雖然上天給了我一點考驗—我的子宮異常,用正常方法懷孕機會差不多等於零,不過卻可以用人工方法使我受孕。我的丈夫顧孝天卻從沒怨我異常的身體,只是一直在我身旁給我打氣加油、也不介意我們的寶寶會是試管嬰兒。
如此這般,在孝天的愛與包容下,我生下了兩個兒子—這是試管嬰兒的好處,可以選男還是女孩—顧落日和顧夕陽,兩個乖巧貼心的兒子。
那一年,落日十二歲、夕陽十歲,而我,剛好三十九歲。
「醫生,妳在開玩笑吧?」我還好,至少神智還清醒,孝天驚訝得只會看著醫生發呆。
「顧太太,我非常明白妳現在的感受。雖然妳自然受孕的機會很低,但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上了年紀的醫師托了托眼鏡,繼續說道。「可是化驗報告不會說謊,妳的確是懷孕了。」
「妳懷孕了﹗」孝天像是在膜拜什麼神祇似的,輕輕撫著我的肚子。我也是很高興,但……「醫生,我可以平安把他生下來的機會有多大?」
醫生微微一笑,她慈愛的目光透過眼鏡片,安撫著我跳蕩的心。「別擔心,現在醫學昌明,只要妳放鬆心情、安心養胎,絕對可以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寶寶。」
我信了。
而我也真的生下了一個美麗的女嬰。
我還記得,當我開始陣痛時,孝天是如何十萬火急地送我到醫院,又是如何陪在我身邊直到小寶寶出世。
「映心,妳看﹗我們的小女兒好漂亮喔﹗好像妳。」孝天抱著娃娃,獻寶似的抱過來給我看。
父母的心目中,子女再醜都是漂亮可愛的。就算她是剛剛出生,臉皺得跟猴子一樣,她還是會美得像天上的天使。
「辛苦妳了。」孝天輕輕親了我的額角。只要有你說的這一句話,要我再生十個我也願意,親愛的丈夫。
我不得不說,我女兒真的蠻漂亮。剛出生的她臉孔身體都圓圓滾滾,像月亮一樣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於是,我們決定叫她作『若月』,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女孩。
新月漸漸轉盈,小寶寶也變成了小女孩,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應該是惹人疼愛的。
是的,應該。
事實上,我痛恨自己,作為母親,我竟然討厭她﹗
我討厭她
孝天不喜歡她。
落日厭惡她。
夕陽……應該是恨她吧。
只要她不說話乖乖坐著,絕對是無辜又美麗的小女孩,比洋娃娃還美麗的。
是我的教育失敗了嗎?還是她天生如此?六歲,早應該幼稚園畢業準備入讀小學一年級了。可是,她沒有唸過幼稚園。不是我不讓她唸,而是沒有學校肯接收她。
四歲之前,她不太愛說話,常常做出一些古怪的動作。例如無故揮舞拳頭、面對著牆壁自己在跳舞之類。我帶她去看醫生,他們總是說︰「太太,妳的女兒比較內向,所以才會常常做出這樣的動作。她只是在跟自己玩而已,不礙事的。通常長大之後開始接觸其他小朋友時,這樣的症狀就會慢慢消失。」
不過為免她入幼稚園的時候很難適應,我常常帶她外出走走,讓她多看看人。不過這樣就苦了孝天、落日以及夕陽,只要哪天我抱她外出,她一回來就會纏著他們三個的其中一個,開始拳打腳踢。
孝天還好,對著自己的女兒嘛,總是會多點耐心。何況小女孩的拳頭有多重?讓她打打就算了。孝天還說女孩多活動一點才好,將來不會被人欺負。
愛女深切的笨蛋一個。
而我那兩個兒子呢?其實也沒多大的反應。他們疼若月的程度不下於那個笨蛋丈夫,只是在趕功課的時候,他們會有點不耐地一把抓起在舞動個不停的若月,把她掉給空閒的人去玩。
我總是覺得不妥。
若月不愛開口,總是悶頭悶腦地揮著拳頭,眼睛狠狠的、舞動著她的手腳。於是,在她幼稚園開學前,我又把她帶去看醫生。
「不礙事的。」怎麼又是這句話?「我說過,顧小妹妹應該是性格比較內向怕生。當她在外見到很多陌生人的時候,心中的恐懼一直堆積著。回到家這種她覺得安全的地方,她就會把恐懼發洩出來。她外出時,見到的都是大人吧?」
點點頭。我通常都是和她去逛逛街,和太太們喝個下午茶之類。
「就是了。她怕生,還常常看到一堆不同的大人,當然覺得害怕了。顧太太,慢慢來吧。上了幼稚園接觸多同年齡的小朋友,她會好轉的。」醫生合起了文件夾,溫柔地笑著。
若月要開學了,我把她帶到幼稚園,交給老師後,還戀戀不捨地留連了好一會兒。她很平靜,乖乖的坐在哪裡,看著在門外探頭探腦的我。其他小孩的震天哭聲,她像是聽不到似的。
唔﹗真不愧是我的寶貝女兒,多乖巧。我悄悄地縮回頭,靜待了一會,還是沒聽到她的哭叫聲,於是我放心地離開了。
回到家中還不到半小時,我就收到幼稚園的電話。
「抱歉,顧太太。妳的女兒出了點問題,可以請妳立刻來幼稚園看看嗎?」幼稚園的老師如是說著,聲音有點急躁,我的心跟著跳了一下。
「請問我女兒是怎麼了呢?」我拿著話筒的手有點發抖。
「妳女兒四處咬人,連老師都咬了。我們的老師正盡力把她抱著,免得她再去咬人。可是無論我們怎樣說她都靜不下來……」
「我立刻趕過來﹗」還沒等她說完我就匆匆掉下電話,邊拿起證件邊大喊。「霍媽﹗我要出出去﹗妳先看好家﹗」
然後一陣風似的走了,連後頭的管家霍媽說什麼也沒聽著。
這只是開始而已。
~ ~ ~ ~ ~
「自閉症?」我抱著女兒,和我身旁的孝天一起化身為石雕。看著一臉遺憾的醫生,我失去了說話能力。
那天,我以為是女兒太怕生了,所以才會有點失常。之後我陪她上課、接送上學。一星期後我認為她應該沒問題了,就讓她獨自上課。結果我才剛回家,又接到老師的電話。
他們說我的女兒把自己的手臂肉咬了下來,也把其中一位老師的小腿肉咬了下來,然後被其他老師們強行打包送進醫院。
再由醫生斷症後,告訴我這樣的結果。
「顧若月抗拒陌生人的情況非常嚴重……」
「之前你告訴我們沒事的﹗」孝天回神過來,憤怒的面容顯得有點猙獰。
我抱著手臂被包得像打了石膏一樣的若月,我想,這時我的面容大概也很猙獰。
你這蒙古大夫﹗
「真的非常抱歉。不過顧小妹妹不是沒有康復的機會……」
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要這樣報在我們的女兒身上?
自此之後,我們一家都變了。
我盡力按著醫生的指示照顧若月,陪她、愛她,也定時帶她去復診。不過我很懷疑,若月真的是自閉症嗎?
因為她不會拿筷子,也不會自己拿著湯匙吃飯,只好由我一口一口的喂她吃。有時候,她會吃著吃著,忽然對著我甜甜一笑,然後一溜煙的跑到孝天或兒子們身上賴著……再一手把他們的飯碗掃在地上。乘我們發呆之際,她會再跑到桌上,把所有食物都給掃下去。
看著她一個人站在桌子上瘋狂地笑,我心寒了。
半夜,她會悄悄地起床,跑進書房拿幾本書、或是偷偷拿出哥哥們的功課,再到廚房開著火爐燒書。她會莫名其妙地拿起一些硬物擲向落地窗戶,還好她是小孩,力氣不夠擲不破玻璃。
自閉症的小孩都是這樣的嗎?我覺得她比較像瘋了,或者是……撞邪。
尤其是當她五歲時。
「乖乖……啊……」這天,我喂著若月,她定定地看著我,一話不說地張開口。
「乖﹗若月是媽媽最愛的女兒了。」就算她有多麼奇怪的舉動,她也是我十月懷胎的寶貝女兒啊﹗
「誰是妳女兒啊﹗賤女人﹗」若月原本美麗的臉龐顯得扭曲抽搐,狠狠地咬牙切齒。
「賤女人﹗賤女人﹗賤女人﹗……」
咀咒的言語,不斷地重複著,扭曲的面容無限放大,直到把我淹沒。
她不是我女兒﹗
我忽地站立而起,開始後退……後退著……
我的女兒,忽然就變了樣子。無理可遁,就這樣變了另一個人。
過了一會,她又平靜下來。像個沒事人一樣看著我,也看了看她的小碗子。彷彿在說︰「媽媽,我還沒吃飽呢。」
就這樣,她常常口出惡語。有一次她趁我們沒注意,在夕陽帶他同學回來玩的哪天,拿起小剪刀刺向夕陽的同學。落日眼尖手快,及時制止了若月。從此,他們倆都不太理若月了。除非我吩咐他們必須看顧著她。
找法師看看?要是那些法師濟事,我就不用天天抱著若月流淚。
我不忍心把這小小的、香玉墜似的人兒送進醫院,家人也只好讓若月留在家中,讓我長時間看顧著她。我討厭她身體內那個隨時發作的惡魔,卻又捨不得放開她。
當她六歲,沒有任何學校肯收她,因她發瘋咬人。
我只好親自教她一般的常識,基本的數字之類。可是教她跟教一尊石像差不多,分別在於石像不會說話,而她總是口吐一串非常流利的咒罵,然後什麼都忘了似的裝無辜。
這樣的情況,直到她十歲。
我,今年四十九歲。
而落日跟夕陽,也分別二十二和二十歲了。
丈夫仍然愛我,只是,女兒讓他非常非常的難過。為了逃避,他常常出國洽商,一年在家的日子不到四個月。這一天,他難得在家。
「映心,這樣不是辦法。」孝天大概是厭惡了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終於要我做決定。其實,他在避,而我也是。我裝作看不見女兒的異常,這樣她就可以留在我身邊,一輩子的。
他把我抱到膝上,環著我的腰,輕輕地搖。聲音溫柔似水,彷彿是天使在呢喃。「映心,我最愛妳,也愛我們的女兒啊﹗我不忍將妳們分開。可是妳看﹗若月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妳要守到何時?乖乖……先別哭,」他替我抹乾眼淚。「我不是要妳放棄她。只是,妳不覺得由專人來看顧她比較好嗎?可能她會有復原的機會呢﹗」
我知道﹗我會不知道嗎?可是以她這樣的瘋狂,會不會我一開放手,就永遠見不著她了?
我不敢賭。
「我已經聯絡好醫院……」他輕吻著我的淚。「他們了解了若月的情況,會給她最好的照顧……」
放開她?
不放開她?
這樣對若月來說可能真的比較好,但……
「顧太太不好了﹗」霍媽忽地推開了半掩的主人房門,一臉驚慌。「本來我想叫你們去吃飯……就見到小小姐一直跑上樓上的客房還鎖上門了,我怎麼拍門她都不應。怎麼辦?要不要用後備鎖匙開門看看?」
她聽到了﹗
若月雖瘋,但在她正常的時候,別人說的話她都懂,只是她都不太給回應,而且她瘋的時間佔了大部份。所以我才一直不讓她離開我身邊,我相信她是有希望復原的。
「快﹗」我立刻自抽屜取出後備鎖匙,腳下不停地往樓上跑去……
******************************
小小的人兒,躺在床上。銀白色的頭髮、似有若無的呼吸、寧靜安詳的神情,彷彿是翱翔欲飛的天使。
多麼令人哀傷的天使。
我不會允妳,我絕不會讓妳離我而去。就算要我墮落地獄、要我萬劫不復,我也不再會放開妳了。
「聽到了嗎?我不會離開妳喔﹗媽咪會一直一直在妳身邊。小寶寶,別怕,我在這裡。」我輕輕撫著她的蘋果臉,她手臂上的新傷舊痕再度惹我眼淚漣漣。
醫生說,她揮刀時毫不猶豫,手腕動脈斷得徹底,差點連手筋也割斷。失血太多,能活下來算是運氣好。
那恐怖的一天,我幾乎是以撞門的姿態衝入客房。
美麗的雪娃娃,掛著淡淡的微笑,滿身嫣紅地倚牆而坐。一片紅海在她身下形成著,跟她瑩白的臉龐,多麼相襯。就像放在櫥窗的人型娃娃,詭異而瑰麗。
我忍著昏厥的感覺,匆匆包紮好她的小手腕。孝天二話不說把她抱起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送往醫院。
「顧太太,我想以顧小妹妹的情況,她最好住院一段時間。」精神科的醫生如是說。
「……不了,要是她康復後,我會帶她回家,留在醫院她會怕。」我不能再讓她離開我的視線。我回看著醫生,告訴他我的決心。孝天不贊同地搖頭,但,又能如何?
「醫生,再看看好嗎?要是若月醒來之後,還是這般樣子……就讓她住院吧。要是她情況有比較好了,就讓我們帶回家照顧她,這樣可以嗎?」孝天緊握著我的手,向醫生提出折衷方法。
我們在賭,我也被迫要參與的賭博﹔我不想參加,孝天卻不讓我退縮。
「這……好吧。」
從那天起,因為醫生拗不過我,沒辦法只好讓我住進了若月的病房。而我天天都在等,等她醒來,等著結果。
「……媽咪?」
我霍然地從夢中醒來,以為這又是一場夢。
在夢中,若月會用她小小的手,拉著我的小尾指,高興地叫著我媽咪,可愛又活潑。原來的黑髮一夜變成如月銀白﹔她那黑夜般的眼睛,配上長若扇子的睫毛,就像貓咪一般可愛。
一頭銀髮的美麗貓咪。
看﹗她還對我眨眼呢……
「媽咪?我肚子餓了啊。」
不是做夢﹗
我瞪大了眼,不可置信。若月沒受傷的右手被我包在手心,輕輕地撥動著。
「媽咪?」若月不高興地扁扁嘴,美麗的小臉可愛無比。
「肚子餓了啊……那媽咪去弄點東西給妳吃。妳要乖乖的喔。」眼眶蘊著淚,俯身用我的額頭輕輕碰了碰她的臉,就怕用力一點會弄碎她。我按了床頭的按鈕,讓他們來看看我最愛的小寶貝、我乖巧又美麗的小東西。
若月康復得很快,小孩子嘛﹗才一星期多就回復到可跑可跳的程度。
「小妹妹,妳不用怕,告訴姨姨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顧若月。」
而且,我和孝天賭贏了。
「那,妳知道她是誰嗎?」女醫生指指我,我連忙對若月微笑,生怕嚇著她。
「當然是媽咪啊﹗還有爹地呢﹗」若月揚起令陽光也黯然失色的笑容。
這個星期內,醫生對若月進行了多個測驗,以證明若月到底需不需要住院。結果好得讓人吃驚。她不再瘋狂,行為舉止比我還要正常。而且智商、邏輯能力等等也很好。過去的,就像夢一樣消失了。
只除了那頭花白銀髮。
「嗯……顧太太、顧先生,顧小妹妹的情況很好,根據我們這個星期的觀察,她是康復了。」女醫生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托了托眼鏡,仔細看著報告書。
「可能是因為一下子受到極大刺激,這樣反而讓她康復過來了……」醫生再托托眼鏡。「雖然她還是要定期回來復診,不過大致上沒問題,可以跟你們回家了。」
我簡直喜極而泣,抱著若月連聲道謝。
「醫生,可是她的頭髮……」孝天心疼地摸著若月,那頭柔順如絲的白髮。「有機會再變回黑髮嗎?」
「這……」醫生有點為難。「我想不是沒可能。她是受了極大刺激而一夜白頭,在外國也有這些醫例。但根據醫例,能再生回黑髮的機會……很少。」
「沒關係,就算她是這樣子,也是我最愛的女兒啊﹗這樣很好了……很好了……」只要她可以再展笑靨,只要她可健健康康的成長,其他的都算了,我不在意。
就在若月住院後的第十四天,剛好兩星期,我們把她接回家。
「來,若月。這是妳的二哥哥,叫夕陽喔﹗快點跟哥哥打個招呼。」孝天抱著若月,而我就為她介紹家裹的人。雖然她康復了,可是我覺得她好像有點不同,一點淡淡的不協調。
「夕陽哥哥。」若月乖巧地叫人。一瞬間,夕陽一向愛笑的的眼睛蒙上了水霞,閃著光芒。
終歸是唯一的妹妹,這輩子,是放不下的了。雖然疼愛曾經蒙上了黑暗,可是光芒會把它完全驅散,一點不剩。
「乖﹗」夕陽摸了摸若月的頭,隨即回房。
也罷,是該給他時間去適應。
「來,這是落日大哥哥喔﹗」我再把俊美無儔卻冷得可把火凍結的大兒子給拉過來進行認人手續。
怎麼說好呢?情形有點怪。
落日先是隨便看了看若月,然後像是想確認什麼似的死命地瞪著,最後驚訝地張口結舌化身為石膏像。我看了看若月,這孩子沒轉變到讓人認不出來的地步吧?雖然頭髮是白了些。我怕落日這樣的反應會嚇倒若月,連忙開口。「落日﹗她是若月啊……啊?」
好絕美又溫柔的笑容。
這真的是我那一貫反應冷淡、就像天掉下來都不關我事的大兒子落日嗎?真是的,自從落日踏入青少年時期後,我就很少看他笑,對什麼事情都冷冷淡淡。雖然他也疼若月,卻也只是偶爾抱抱她,沒有太多流於身體的反應。
更遑論是這樣溫柔的笑容……
我想,我看呆了,而孝天大概也差不多吧。畢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大兒子露出這樣誘人心魄的表情。
「歡迎妳回家。」依舊是冷淡又輕柔,落日走近被手抱的若月,輕撫她的臉兒。
低沈又廣闊的嗓音,像綿絮一樣包裹著我的心。我想,若月也感受到了。因為她的笑,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溫柔聖潔。
「我回來了。」一陣春風吹起了綿絮,輕輕劃過我的心房。
是天使的囈語。
告訴我幸福回來了。
女兒篇︰
都怪我太無聊了。
無聊得讓我放棄繼續環遊世界回家鄉看看,也無聊得讓我走進這家有漂亮庭園的大屋去參觀。
啊﹗忘了說,因為我是幽靈形狀的惡魔,所以要去哪就去哪,方便得很。反正嘛﹗其他人也看不見我。
我的本名叫周雨月,這是我身為人類時的名字,不過現在也叫這個名字就是了。今年嘛……等等,我計計看,原來我已經七十六歲了。不過在惡魔來說,我還是年輕得很。二十二年前,我放棄了肉身四處流浪,反正要重新製造一個肉身是很容易的事。
一直流浪……直到現在。
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看這家大屋的庭園真美啊﹗美得有種讓我熟悉的感覺。不曉得屋主是個怎樣的人?就這樣,我飄進這家大屋去『觀光』了。
客廳很溫馨,落地的大玻璃採光很好,讓房子滲透出一種淡淡陽光香氣。米白色的大沙發、小巧的靠枕、看上去又柔又軟的長毛地毯……不能不說,屋主真的很會享受。而飯廳光潔明亮,還有一束淺色鮮花放在桌子上。視覺上是很好啦,不過對著花吃飯,不怕打噴嚏嗎?
嘖嘖,我就是搞不懂有錢人在想什麼。
忽然飯廳旁邊的門被拉開,是一名上了年紀的婦人,行動有點緩慢。她的眼角有著笑紋、一臉彌勒佛的樣子,應該是很好相處的人吧。唔,沒事做,跟著她看看也好。
老婦人慢慢爬著樓梯,當她剛好踏上二樓的地毯時,一個小小女孩在她面前飛快跑過,直往三樓衝。
「小小姐?小小姐等等我,妳要到哪裡啊?」老婦人的面容略顯驚慌,跟著也往三樓樓梯進發。
對任何事情都沒什興趣的我,難得地飛快跟了上去。就為了那個古怪的女孩,有著古怪靈魂的女孩。但我還是慢了一步,小女孩衝入三樓其中一間房,還『格』一聲鎖上了門,害我笑了起來。
抱歉了小女孩,我是幽靈,妳鎖再多的鎖也沒用。
我直接穿過厚木門,看著她瘋狂地拉扯自己的頭髮。扯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不好玩吧,再拉開床頭抽屜,取出了小剪刀。
一般人看到這裡,應該會覺得她是個瘋子。
可惜我不是一般人。
我看到一個奇景︰一個女孩的身體內,有著兩個不同的靈魂。如我沒有看錯,他們是共生、共死的連體靈。
一個美麗的女孩靈魂。
一個醜惡得讓我想吐的男人靈魂。
「賤女人﹗賤女人﹗賤女人﹗妳那賤媽媽要放棄妳了﹗少了那個賤女人礙手礙腳,我看妳再怎樣抵抗我﹗哈哈哈……」
真是有夠難聽的聲音。
「我不會讓妳如願的。」美麗靈魂努力搶著身體的控制權,「我不會讓你再傷害我媽咪。大不了,我們一起下地獄去吧。」
美麗靈魂的眼裹,有著一小簇火苗,燃燒著令人心悸的絕望。這是自『加』離開我後,第一次有別的東西能撥動我的心。可憐的美麗靈魂,大概從出生到現在都在和醜陋靈魂互相抗衡吧﹗一直能對抗到現在,除了本身的堅韌意志,她媽媽大概也是主要因素。
因為有人以最聖潔的愛保護她。
一旦美麗靈魂長期離開了母親,身體意識就會漸漸被佔領……到時會做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唉﹗我輕輕嘆氣,也使那兩個目中無人(靈)的靈魂注意到我。
「又是一個賤女人﹗」我輕輕皺眉,這醜陋靈魂也太讓我討厭了,一開口就得罪人。
「小妹妹,」我決定完全忽略那個傷我眼睛的白癡。「就算妳自裁,把這笨蛋拖進地獄,妳母親不也會很傷心嗎?何現在科技發達……要是妳自裁不成,靈魂又跑了,肉體變成了植物人,妳媽媽大概也不好過吧。」
剛剛我還聽到老婦人拍門的聲音,現在卻一片沉寂,怕不是跑去搬救兵了。這樣短的時間,她要死也很難。
「漂亮的銀髮姊姊,我其實應該在更早之前……在這傢伙開始有能力壓過我時就應當死去的了。他一控制我的身體,就會做出一些傷害媽咪的行為……可是我捨不得爸爸媽媽,」美麗靈魂抽泣了一下。「現在我死了或變植物人也罷,總好過放這傢伙再去傷我家人。」
美麗靈魂抬起頭來,盈滿眼的絕望映著淚水,狠狠地燃燒,燃燒到我的心裡。「銀髮姊姊謝謝妳……我很高興在我下地獄之前還能遇到妳。希望妳能記著我,就夠了。」說罷,一直拿在右手的剪刀就劃上了左手。
毫不猶豫,也絕不後悔的一刀。
所有自殺的人,其靈魂都會下地獄,這是天主教的信條。要是肉體不死,而靈魂又想回到肉體,也不是沒辦法。只要和地獄作交換條件,就可以回到身體裏。
交易條件是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啊﹗我又沒死過。交易的內容是什麼,只有當事人和地獄主師知道,而主師也不會閒閒沒事四處宣揚。
所以,從來沒有人知道。
不過我想,就算小女孩的肉體沒死成,她也是不會回來的了。
唉﹗我再嘆了一口氣,輕揮手,把小女孩放在牆邊,讓她好生坐著。
多美﹗像個洋娃娃一樣。
此時門被撞開了。一對慌慌張張的儷人衝進來,草草包紮了一下,就抱起小女孩往外跑。
我說過,我很無聊。
所以我也跟上去看熱鬧。
*************************************
「聽到了嗎?我不會離開妳喔﹗媽咪會一直一直在妳身邊。小寶寶,別怕,我在這裡。」美麗靈魂的媽媽,一直坐在女孩身邊,幾乎片刻不離,輕聲地安撫著女孩。
她的女兒回不來了。
只是她不知道。
我也應該離開的。看了這麼久,後續不就是女孩醒不來,母親一直陪著她直到老死,比八點檔連續劇還老式的劇情。可是我坐在病床尾,拓著香腮發呆。有什麼東西絆住了我的身,讓我無法像往常一樣輕輕飄走,不帶走一片雲彩。
是那內裏燃燒著她對母親的愛的絕望火苗嗎?
我不知道,總之,我敗了。
好吧,就衝在妳曾叫我一聲『漂亮姊姊』,反正我也厭倦了老是東奔西飄的,就讓我先幫妳看顧著肉體,看顧著妳的父母。雖然不知道妳回不回得來,不過在妳回來之前,我會替妳好好照料一切。
我輕輕飄進小女孩的體內,努力適應著。幸好妳遇到的是我,小女孩。要是換了其他靈魂,連維持自己的靈體外表搞不好也很困難了,更別說要花大量能力去適應別的肉體。
那應該要感謝我身上的『咀咒』吧﹗
純粹得像毒藥一樣的力量,沒想到我竟然有感謝你的一天。
果然是世事無常。
唔……呼﹗終於搞定了。讓我想想啊……一個差不多十歲的小女孩是如何說話的?
「……媽咪?」不知道這樣的語氣行不行?
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忽然抬頭,半瞇的眼睛訴說著她還未真正清醒的事實。
嘖,眼睛掙大一點啦。
「媽咪?我肚子餓了啊。」噁……這小女孩的嗓音未免太甜膩了吧?習慣了自己向來沒啥感情的冷淡聲音,一下子還真難以接受。
美婦人還是呆呆的,眼睛再掙大了一點。應該睡醒了吧?
「媽咪?」我動了動手指,有點不高興。喂,看到我醒來妳很不高興是不是?難得我肯叫妳媽咪丫﹗
「肚子餓了啊……那媽咪去弄點東西給妳吃。妳要乖乖的喔。」她用額頭輕輕碰了碰我,輕輕的。
很好,終於清醒了。
就這樣,我被這個美麗的牢頭緊緊看顧了差不多一星期。不過也多虧了她,這小身體康復得很快,而我也了解這個身體原主人的資料︰
姓名︰顧若月(哈﹗跟我一樣有個月字)
年齡︰十歲
教育程度︰沒有
生活技能︰沒有
很好,什麼都沒有。除了年齡的增長,這小女孩其他都空白得比美白紙一張。
也難怪吧……美麗靈魂從出生直到她十歲,都進行著不能逃的戰事。能搶到身體的暫時控制權別發瘋就很了不起了,根本沒多餘心力去控制肉體去做其他的事。她的靈魂懂事也沒用,沒能力控制身體進行複雜行為一樣沒輒。
所以她母親認為若月什麼都不懂。當她看到我竟然會自己拿湯匙吃飯時(要不是沒有筷子,我還想表現一下我優雅的拿筷子技巧給她看),訝異得嘴巴可以塞雞蛋。沒辦法,總不能讓她老是以為我是白癡。
在我住院期間,一直有醫生來給我測試這個驗驗那個,把我當成猴子一樣。
他們竟然問我一加一等於多少。
知不知道ABC是什麼。
指著我父母問他們是什麼人等等……
害我手好癢,好想打人。
「醫生,可是她的頭髮……有機會再變回黑髮嗎?」帥氣爸爸摸了摸我的頭,似乎很婉惜。
我呆了一下,曾經也有一雙手,這樣溫柔地撫著我的髮絲,讚嘆著它的銀白如瑩雪。
「這……我想不是沒可能。她是受了極大刺激而一夜白頭,在外國也有這些醫例。但根據醫例,能再生回黑髮的機會……很少。」
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我被某種回憶困住了,不斷往下拖。
「……跟哥哥打招呼。」
嗄?發生什麼事?
感覺到被人輕輕搖了一下,陷入回憶的我現在才回神過來。我觀察了一會,眼下的狀況是︰我回到家中,媽媽跟我介紹著家裏的人。
很好,清楚狀況就沒問題。
「夕陽哥哥。」乖乖叫人後,我瞇起眼睛看著夕陽身後的人。
奇怪……這個人好像很眼熟……
「來,這是落日大哥哥喔﹗」媽媽把一個高瘦年輕人拖到我面前。
他有一張陌生冷漠的俊美面龐,棕色眸子如鏡般反映出我的身影,嘴角掛著淡淡的紋路,判斷不出是怒是喜。滿身的書卷文人氣息,卻又像雪一樣冰冷透明。
我確定自己沒見過他……直到他忽然揚起了一抹絕美的笑,清澈的眼睛泛著我熟悉的溫柔。
這麼深情美麗的眼睛,我曾發誓至死不能忘。
我在做夢嗎?
「歡迎妳回家。」他的手有點冰,修長的手指輕佛過我的臉,帶著似有若無的抖震。
加……真的是你。
我眼眶含淚,綻放出自二十二年前你離開我後,最真心的笑容。
「我回來了。」連聲音也抖顫著。
在這裡,我遇見了奇蹟。
一個惡魔,遇上了神的奇蹟。
前世今生篇︰回憶
似乎是很久之前的記憶了。
可是無論多久,對於惡魔而言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雖然自失去你,渡秒如渡年。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呢?我跟『加』的第一次相遇……
叮噹﹗
「來了﹗咦……妳是……」
「你好,」我彎腰行禮,標準的日式九十度鞠躬法。「我叫周雨月,是前來應徵的。」
「原來是周小姐啊,歡迎妳。請先進來吧。」年輕人拉開門。
「我是天澤悠司先生的臨時看護,敝姓柳田。真沒想到周小姐這麼年輕呢﹗」柳田先生似乎很訝異我會來應徵。畢竟,以我的年紀跟學歷,去找一份高薪厚職的工作絕對不難。但我卻來了這裡,準備接受天澤老先生的面試。
我是周雨月,身份證上的年齡是二十一歲,現在正準備應徵一份全職的老人看護工作。你沒看錯,我正打算應徵一份通常連歐巴桑都沒興趣的照顧老人工作,而且勢在必得。
柳田先生把我領到一西式起居室前禮貌性地敲敲門,還沒得到回應就推門而入。「天澤先生,這位是周小姐,是來應徵的。」說完便隨即退下了。
我皺起眉頭,這個人對天澤先生似乎很無禮。轉過頭,稍微打量一下眼前這間起居室。
四四方方的起居室很小巧溫馨,採光完美的落地窗戶,可以看到外頭有個精緻的庭園。起居室沒有任何沙發椅之類的東西,只有一張舒適的藤椅放在落地窗戶旁,藤椅的對面牆放了一排排書櫃﹔藤椅旁邊鋪上了毛茸茸的長方形地毯,上頭放了一堆大型靠枕。
很好、很能讓人放鬆的起居室。
只有一張椅子的起居室。
而椅子上已經坐著了一名老人家。
唉,好吧。站著就站著。
「周小姐嗎?」非常輕柔的嗓音,眼內卻閃著狂放傲然。
「是的。我叫周雨月,天澤先生你好。」揚起微笑再深深一個鞠躬。沒辦法,日本人最愛這種禮數了,入鄉隨俗囉。
「會煮拉麵嗎?」
「會。」我在日本學了整整三年。
「會作韓國泡菜嗎?」
「會,我有學過。」為了這個很多日本人都不太熟的手藝,我可是故意跑到韓國去跟人家太太們學,就希望能做出那一點地道風味。
「意大利料理?」
「我曾在意大利餐館當過學徒,雖然沒辦法煮得很地道。」那間餐館的廚師實在很欠扁,抵死不肯教我,就只會叫我切切洗洗。害我只好偷偷學再自行研究。
天澤先生似乎有點訝異,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女孩竟然會煮這麼多料理。他輕輕皺眉,眉心推起了深刻的紋路,大概是思索著還有什麼可以考驗我。
我的心也跟著跳了一下,但這絕不是因為緊張。
「為什麼妳會來?」他抬起頭看我,眼裏有著不解。
「因為我想來。」我笑得更開懷了。
是啊,我大概想了差不多三十年。
他更不解了,眼中閃過很多問號。可是,我這種撲朔迷離的答案似乎讓他很滿意。
「人工每月十萬日元,另外我會給妳煮食費什麼的。妳必須住在這裡……」天澤先生交代了一堆事宜,我也沒很用心的聽。
呵呵,終於混入來了,Yeah﹗
~ ~ ~ ~ ~
我和天澤悠司先生同居了三個多月,每天的生活一成不變,但我很快樂。
每天清晨四時半起床,到市場去買最新鮮的食材;回家後把該洗的衣物下洗衣機後便開始做早飯;六時正叫天澤先生,在他吃過早飯後收拾一下;之後曬衣服、掃地、抹塵等等;十一時開始準備午飯;午飯過後至五時前都是我的自由時間;五時後要收衣服做晚飯,吃完收拾收拾再跟天澤先生聊聊天,在他休息後我也可以休息了。
要做的事情很多但不算麻煩,最麻煩的事是天澤先生嘴很挑:不新鮮不吃、太油不吃、太淡不吃、太鹹不吃、那天心情不好一樣不吃。
那次因為買不到新鮮食材外加他心情不好,他竟然卯起來什麼都不吃,連續兩天光喝水吃水果。害我擔心得在屋子裡繞圈子,拚老命要想出什麼他可能會吃的料理。不曉得是天澤先生心腸好還是看不過我欺負他家的地板,終於肯吃下我預備的茶泡飯跟鹽燒魚等輕食。
我差點沒跪下來感謝各方神明。
也許是我的早起晚睡勤奮工作態度讓他很滿意,天澤先生開始意識到除了薪資這類實物外,也得在精神上對自己的員工好一點。於是他的臉上開始掛著淡淡的微笑、主動跟我說話、還會偶爾跟我開個小玩笑打比方什麼的。
然後我又差點感動得想放鞭炮慶祝。
不過要是他知道我這麼勤快都是有私心的——早起為了偷看他的睡顏、晚睡是因為要看他睡了我才安心、勤勞是為了讓他喜歡我,不曉得會不會一腿踹我到街外去?
為了他的腿著想免得踹到骨折,還是小心不要讓他發現。
和他同居半年,再頑固的石都被我的耐性磨到會點頭,由看護變朋友。
「加?」我輕手輕腳推開起居室的門,再以常人幾乎聽不到聲音叫喚著。
「……唔?月嗎?現在幾點……妳怎麼了?」坐在藤椅上的人被門聲驚醒,滿臉睡意惺忪地看著滿臉懊惱的我。
嘖,人家不是說老人聽力都不太好的嗎?騙人,加醒得多快,害我都偷看不到他的睡臉了。
「差不多六時了。你怎麼不多披一條毛毯嘛?不冷嗎?」我邊抱怨邊去拿放在地毯上的小毛毯,蓋在加的大腿上,邊說邊抱怨。「還有,要作曲怎麼不到隔音室?那兒才有鋼琴嘛。」
天澤悠司先生其實是個作曲家,這是現在的職業。
以前他可是首屈一指視覺系搖滾樂歌手,藝名叫『加』,孤高自傲卻無損少女對他的著迷。十二年前他自樂壇退下來後,就一直從事著作曲工作。年齡並沒有阻礙他對音樂的光與熱,就像火一樣不斷燃燒。
二個月前,他忽然讓我叫他『加』,他說他比較喜歡這個名字,這個代表著他生命的名字。
加微笑了起來。「有吉他就夠了。」他拿下毛毯想站起來,卻暈眩了一下。
我連忙伸手環著他,咬著下唇抬頭看他。身為加的看護,我最清楚他的身體狀況,是大不如前了。眼眶泛紅,我把頭埋在他的肩窩,承受著他的重量。
加聲音很輕柔,「謝謝妳,人老了身體就不中用。可以扶我到飯廳嗎?」
年齡帶走了他昔日俊郎的面容,卻帶不走他溫柔美麗的嗓音、帶不走他那清澈如水晶的眸子、也帶不走他那狂傲的性格。六十二歲的他,在我眼中和三十二歲時的他完全沒分別。
「好啦﹗小心走好喔。」我改為扶著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進飯廳。
我實在沒辦法。
在他年輕時我對他的深深迷戀,還可以解釋成對偶像的崇拜。我為了他去學料理﹔去學日語、法語、韓語﹔為了他去了解一些我不喜歡的事,也可解說成我迷偶像迷瘋了。
那現在呢?
自他退下來後,我以為我會漸漸忘記這個曾經出現的偶像人物。畢竟英俊小伙子滿樂壇都是,少一個不算少。也許,我們惡魔跟人類的最大分別是︰記憶系統不一樣。人類會遺忘,我們卻會永遠記著某些事。我嘗試了十二年,也失敗了十二年。
然後我覺得自己很笨。
忘不了,就去找找看,為什麼我會忘不了啊。
十二年對惡魔來說是很短的時間,對人類來說,夠長了,他可沒時間再給我浪費。於是,我站在這裡,陪在他的身邊。他老了,滿手的皺紋不復優雅、臉上多了深刻的紋路、跟我一樣滿頭銀白,除了一點八米的身高沒怎麼改變外,其他活脫脫是老人一個。
就算這樣,我的心仍然為他而舞動著。
然後,我發現從三十年前,就愛上了他,當時還以為那是偶像迷戀。
笨得要命的惡魔。
一年過去了,我還是沒被辭退,繼續安安穩穩、光明正大地偷看他。雖然生活還是這樣的平淡,但加似乎很高興,也沒再發生什麼拒吃事件。連身體的情況也一直保持平穩,這才是我最欣喜的地方。
整整一年來的悉心照顧沒有白費。
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陽光午後,我決定冒著被踹出去的危險,嘗試再一步接近加。
「加……」我抱著一本書,推開起居室的門探頭,看到加在裡面,有點遲疑地踱到正在抱著吉他作曲的加的身邊。
「我可不可以坐你旁邊看書?保證不會吵到你的。」
以一個看護身份,這樣的要求是越矩了。
我很清楚加對不喜歡的人毫不留情,對無禮的要求更會當場就脾氣發作,也不看看對象是誰。一個半月前有一位也是走視覺系搖滾樂路線的年輕偶像登門拜訪,希望加可以指導一下他,但言談間總是有點看不起的意味。用腳趾想也知道是唱片公司要求他來拜師,希望他可以提升實力之餘,還能挾著堂堂大作曲家天澤悠司先生的名氣,讓年輕人可以紅起來。
我可是氣得兩眼都在噴火,悄悄走入廚房,拿起菜刀……
我要砍死那個侮辱加的王八蛋﹗就算不能砍嚇死他也化算﹗誰知道我腳還沒踏出廚房,就聽到一聲咆哮傳來。
「給我滾﹗」
慌忙走出廚房,就看到加把手邊的吉他往年輕人砸過去,絕對的清脆俐落手法純熟。我是不擔心年輕人會不會被砸死,但這樣激動的情緒對加的身體有害,他的身體已經夠差了。
結果,年輕偶像落荒而逃。
我不想加再發一次脾氣,所以提出要求時,緊張得手心冒汗。
加訝異地抬頭,非常溫柔地笑了,眼裏盈滿光彩。「當然可以。妳不嫌彈吉他聲吵就好。」
我看得兩眼發直,加從來也沒有這樣對我笑過呢﹗雖然他一直也對我不錯,以他的性格來說對女性好是非常難得的,要不然在他年輕時也不會被傳言說是同性戀。沒時間深思,二話不說趕緊把屁股安置在加身旁的地上,怕死了加會反口。
嘻嘻,加在作曲,而我窩在他腳邊安靜看書,怎麼看都很像一對小夫婦。
將來有望啊。
「月……」加輕輕掃了一下吉他,發出柔和的弦音。「我想問妳一件事,可以嗎?」他低下頭來看我,棕色眼睛明亮迷人。
「嗯?什麼事呢?」原來笑得這麼誘人是因有事所求,但我還是抬頭給他一個微笑。
只要一看著加,我就很難控制自己的嘴角不往上揚。
「為什麼妳會來?」他問了我一個一年前的問題。
喔喔,看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因為我想來。」一個一年前的答案。
「為什麼?」一個一年前並沒有的問題,代表他要一個一年前沒告訴他知道的答覆。
「因為我愛你。」沒有羞怯也沒有遲疑,我從不對加說謊。
雖然我怕加把我趕離開,但我和加的時間可能不多了,還要說謊來浪費我們的時間嗎?而且是他開口問我的,應該不會發脾氣才對。
「妳很年輕。」加撫了撫我的臉,一滑一皺形成了強烈對比,語調是明顯的不相信。
既然都說開了,就乖乖和盤托出。「我說我愛了你三十年,你信不信?」我把臉埋在他寬厚的手裏。
我不想知道我說了事實後,後果會如何。
我抬起手,一個小水球在我手心凝聚著。
加瞪大了眼。
「看到了嗎?」我的聲音很輕很輕,生怕再嚇著了他。「我說愛了你三十年,不是騙你的喔﹗因為我不是人,是惡魔。我今年已經五十一歲了呢。」我不忍把臉抽離他的手,含糊地說著話。
我怕一離開,就永遠回不去。
「告訴我。」加抬起了我的頭,眼裏的光芒不曾熄止。
「你想知道……」有點訝異他的冷靜,我笑了一下,手爬上了他的臉,輕輕劃過他的眼簾,描繪著他美麗的眸。「我就告訴你。」
我變成惡魔的過程很詭異。
那一年、那一天,剛好二十一歲的我,和同學約好了去燒烤。大伙兒都吃飽了,就提議爬上山去俯瞰一下著名的香蜜湖。
『可不可以不去啊……』我在心裏嘰咕了一下。
很抱歉,不行。
因為我還沒嘰咕完,就被同學拖著帶走了。
嘖,怪力女金剛。
香蜜湖再漂亮,也不過是一個湖,半小時不到同學又提議下山去玩。
那妳們拖我上來干嘛啦?我有點負氣地走在最後。忽然我停下了腳步狐疑地四處張望,因為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救命,但四周都沒人啊。
我走近了山邊,看看是不是有人掉下山或掉進湖裏去。
是的,有人掉到山下去,那個就是我。有人推了我一把,讓我像皮球一樣滾下山,再不久就會滾到湖裏去了。喵的,別讓我知道是誰推我﹗我一定會把他砍個一百零八塊再掉到焚化爐裏去燒足七七四十九天。
要是我還有命的話。
因為我不會游泳。
湖水很冷,我嘗試拚命爬上水面,不知怎麼搞的,就是一直往下沉。就像是考試前沒唸書,考試時也不會因你的腎上線素急升而變成會寫考卷一樣。
不會,就是不會。
我很佩服自己在生死關頭還如此悠閒,我的氣快沒了,肺閉得脹痛。終於沒辦法,我張開了口想吸氣,無情的水不斷灌入,使我的肺更痛。
我不想死﹗
『不想死嗎?』
廢話﹗
『那,就如妳所願。』
忽然間,我像是可以呼吸了,而且肺也不再痛著。
該死﹗我上當了。
我慢慢的游上水面,再慢慢地游回岸邊。一邊游一邊咀咒那個該被我砍成一百零八塊再掉到焚化爐裏去燒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兇手。
那就是剛剛『救』了我的神秘聲音。
當那個聲音把力量給我的同時,也把他的記憶一拼給了我。
這豬頭,自己不想活,又苦於惡魔是不死生物,於是就密謀把自己的力量過給別人,自己就可以永遠消失。而我剛好落單了,被這無聊惡魔看中,再設計一個生死關頭的情勢,讓我親口和他定下契約,把他力量給我。
什麼力量,根本就是永恆的咀咒﹗
這跟強迫中獎有什麼分別?
就這樣,我頂著這個惡魔的記憶,變成了一個新的惡魔。
「……所以呢,其實我現在很老的了。」我嘆氣,看著加流亮的眼睛,搜索著可能有的厭惡、或者是拿我當精神病的痕跡。
「妳原本不是日本人吧?」加捧著我的手,親了一下手心。
咦?「當然不是了。我可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加這是什麼意思?完全搞不懂。
「可是妳有日本的戶籍……」加疑惑地問,滿臉問號的樣子真的好可愛。
怎麼辦?好想撲上去親一下……
「我是惡魔啊。」趕緊把視線收回來,改為盯著加和我相握的手。「靈魂都可以出竅了,還有什麼做不到?我捨棄了原本的身體飄過來日本,再潛入日本政府的電腦改一下這個那個的就好了啊。要創造一個新的身份和新的肉體同樣容易。」要不然永遠不老還真是挺麻煩的。
「這樣嗎……」加單手捧著我的臉。「今年妳五十一歲了?」
「對。」
「妳是惡魔?」
「對。」
「妳是特地過來日本找我的?」
「對。」
「妳愛我?」
「……對。」難得面紅了一下。
「我也愛妳。」
「啥?」這是什麼狀況?坦白換來愛的告白?我陷入完全的癡呆,腦袋思考不能。
加好笑地看著我張口結舌,輕親了一下我的嘴角。
「謝謝妳愛我。」加下彎身抱住了我,埋頭在我的肩上,輕輕低喃。「我沒結過婚……因為我找不到有人比我的音樂更重要。現在,我遇見了妳,唯一一個我覺得比音樂更重要的人。妳知道嗎?」加輕聲笑了,清澈的嗓音在耳邊回響著。「我常常偷看妳,妳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原來偷窺狂不只我一個嘛﹗
我無法不咧嘴而笑,當初只想待在他身邊就好,只要他不討厭我就很高興了,現在加竟然說他也愛我。
真沒想到。
「加,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最後。」我自他的懷中抽開,看著他的眼睛。狂放不變,但裏頭滿滿的情深,讓我心都化掉。
「好。」加揚起笑紋,「我也不會離開妳。」
我再把頭埋到加的懷裏,笑得哭了。
~ ~ ~ ~ ~
有些事,我不去想,就可以把它當作不存在。我只想抱著和加的幸福,什麼都不想去考慮。
但,它總會存在的。
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躺著一男一女,點點陽光披散下來,就像安睡雲端的天使們。
「加,書本拿開一點嘛﹗」
我枕在加的大腿上往上看,那可惡的書本阻礙了加美麗的眼睛,害我什麼都看不到。
「怎麼了?」書本移開,出現了一雙清澈無瑕的眼睛,流露著困惑。這美麗中帶魔性魅惑的眼睛啊,當年是多少人的葬身之處啊﹗
「沒有啦,」我伸高雙手,把他的臉稍微往下拉。「你的眼眸好美呢。」
這種說話我幾乎天天都在說,加都聽得快麻木了。他不在乎地笑笑,拿起書本繼續看。
「要是有一天……」我吞下將奪口而出的嗚咽,笑著。「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眼睛,我想,我大概會很寂寞吧。」
書本很快再次被移開,加眼裏的光芒從沒改變,一直是這般深邃如汪洋。
「不會的,」他的笑容如沐春風。「我答應妳,不會讓妳覺得寂寞。」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掩不住疼愛。「妳不是說過嗎?人類跟惡魔不一樣。惡魔失去力量就會永遠消失,而人類死了,就會再輪迴回到這現世。我會記著妳的頭髮……」
加俯身親了親我的頭髮。
「妳的秀眉……」
親了親我的眉毛。
「妳柔潤的嘴唇……」
再親了親我的唇,戀戀不捨地留連。「我都會深深記著。我不會離開太久,因為有妳的地方,我有太多留戀。」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盡力扯出一個美麗笑容。
「這是你說的唷﹗來,先打個勾勾。」我拉起加的手指,「你要來找我,我會一直一直等你。」
是的,一直一直,比永恆更久遠的一直。
「我承諾。」加拉起我的小指頭,吻去我的淚,眼中閃著我永遠忘不了的情深。「當我真的要走的時候,我也會一直看著妳,把妳刻在心裏。」
言猶在耳。
我才陪了你一千多個清晨黃昏,你昨天才對我笑著、說我的頭髮比月亮還美、笑我的烤魚烤得像炭一樣……
「加,再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加躺在床上,嘴角掛著一貫對我的溫柔微笑。我坐在床沿,彎身把額頭抵在加的額頭上,畢直地看著他的棕眸,淚水點點降落在加的眼裏。
「你的眼睛還是一樣的美,柔亮如昔呢,加。」我輕輕呢喃,心碎地笑了,絕美得淒楚。
彷彿他不曾離開。
「今天要吃什麼?吃烤魚好不好?」眨眨眼,淚如雨下,「我不會再烤焦了喔……」
加的棕眸依舊透著溫柔,他做到了他的承諾。
「你是累了嗎?」我閉上了眼,用臉頰輕輕掃著他。「那我等你吧,等你醒來再吃。就算你醒來會忘了我也好,我也會等……」
這是咀咒。
把我永恆地捆在現在的咀咒。
現代篇:
豪華的大書桌上佈滿了功課本,而我趴在上頭,死命地抄寫著。
「嘖,我不過是回了一下嘴就罰人家抄課文,現代的老師一點氣量都沒有……」嘴上唸著手下也沒閒著,揮筆疾書如若行雲流水。罰抄課文六十次?這是什麼見鬼的懲罰?還得明天早上八時前交出來不然數量加倍,一點都不人道。
唉﹗實在忍不住要嘆息哀怨一下,都明明是個七十六歲的老人家了還得上小學四年級,又因為挑老師的錯處而被罰抄課文,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我一樣笨蛋的惡魔了。不過一切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只好認命。
現在才第抄了二十五遍,抄寫得慢一點今晚也別想睡了。想到這,手下不期然加快了速度。
可是,手好酸啊……
「月?妳真的還沒睡。」有人推門進來,開門的同時還飄進了一點淡淡牛奶香。來人順手關上門,走到我身邊來。
「功課忙。」我抬起頭看著加……不,現在叫落日了,給他一個微笑。「給人罰抄書。」
落日笑了起來,輕輕柔柔,彎下腰親了親我的額角。「辛苦妳了。先喝杯溫牛奶吧﹗欠多少?我幫你抄。」然後伸手想拿走我正在抄的課本。
這下我真的是噗嚏一聲笑出來。「得了吧?你以為老師是瞎子嗎?我的狂草書法跟你的蒼勁字跡她會分不出來?我自己抄就好了。」拿著牛奶咕嚕咕嚕地喝起來,順便讓快斷了的手休息一下。
落日沿坐在桌邊,拿起我的功課本,認真地看。「……真的很醜。」
嘖,就知道由加轉生而來的落日,性格也會差不多。直率、果斷卻溫柔,只對自己喜歡的事物執著在意,說穿了就是任性又矛盾。還好我也被他歸類為在意的對象,要不然他連跟我說多一句還嫌浪費時間。
我把餘下的牛奶通通喝光,再跪在椅子上搶回我的本子。唉﹗這就是十歲小朋友的悲哀,光是身高就差人一大截啊。「我知道我字不好看啦﹗你快把功課還我……啊﹗」
「我陪妳。」落日像拎著小狗般,一把拎我起來,光明正大地佔了我原本的坐位,再把我安置在他的腿上。輕輕用下巴撫掃我的髮絲,絕對的憐愛。「妳身高不夠,這桌對妳來說太高了。」
的確,就算把椅子調到最高了,我還是得勉強趴在桌上抄功課,時間一久腰就硬得要命,怪不舒服的。不過,他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身高的問題啊?「『媽媽』大概沒想過我可以上學,房裏沒放桌子。不然你以為我愛來書房做功課?」頓了一下,抬頭看著我的摯愛。「我要抄很久的。」
落日的回答是一個輕若點水的吻。他左手抱住我的腰,右手拿著一本放在桌面上的書,安適地看,沒回話的打算。
見狀我也低下頭繼續抄寫,嘴角卻帶著一抹怎麼也褪不去的微笑。
一直以為,我必須背負對加的思念,在這世界永恆地飄盪下去,直到我像凱歌——那位把力量給我的惡魔一樣,受不了這種苦而自毀。
現在呢?
我一抬頭,幸福,就在哪裡。
那奇蹟般的幸運,要是可以分一點給凱歌就好了。雖然他現在已得到絕對的平靜,那種讓人發狂的錐心之痛他永遠不用再承受。
只是有點遺憾……
接下來我都專心的抄,耳邊偶爾傳來書一頁頁翻過的聲音,寧靜的幸福讓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抄寫工作。
「小月,妳果然在這裡呢﹗我去三樓找妳卻不見就覺得怪了。小孩子不應太晚睡喔,還拉著哥哥陪妳,不乖。」梅映心,我現在的媽媽,掛著笑臉推門進來,輕輕柔柔地責備我。
我心跳了一下。
「媽,是我自己要陪月的。」落日放下書,語氣冷洌,帶著淡淡的寒氣,吹著我的後頸,害我還以為半夜活見鬼了。
我打了個冷顫,落日還以為我冷,環在我腰上的手臂悄悄收緊了一點。
這笨傢伙﹗媽媽也不是真的在罵我,干麼三不管的就替我反擊?
但這樣下去媽會懷疑的,趕忙打圓場。「媽媽對不起嘛﹗」嬌嬌憨憨的語氣,天真無邪的神情,還帶點哭音的感覺。「可是人家被罰抄了,抄了很久又抄不完。天黑了我一個人在書房會害怕,才會找落日哥哥陪我嘛……」手用力掐住大腿,硬是擠出兩滴眼淚。「我又怕告訴媽媽妳會罵我……」
唉,明天我的大腿絕對會瘀青一大片。
「傻小月,」媽媽走過來抱起了我,親了一記,笑笑地說。「媽媽怎會罵妳呢?妳下次會怕就來找媽媽,知道嗎?落日哥哥要上班,要早點睡的。」
「媽媽不罵我了?」還帶著淚痕的小臉對準媽媽,小聲問道。
「當然不會。還欠多少罰抄?媽媽陪妳好不好?」媽媽再親了我一下,帶著笑意地說。
很好,混過一關。
我還沒搭腔,就有某某人搶先當我的代言人。「不用了,媽。我也還沒那麼早睡,我來陪月就可以了。」說完就伸手把我抱過去。「媽妳精神不好,別勞累。」
「這……那落日你要看好小月喔,不要讓她太晚睡覺。要是真的抄不完就別抄了,明天我去跟小月的老師說說……」
嘻嘻哈哈的跟媽媽應對了好幾分鐘,媽媽才回去睡覺,而我也累攤了。
坐在落日的腿上,我低頭繼續抄寫。還差十遍就完成,加快一點手腳大家都可以早點睡。
「月……」落日沒有拿起他在看的書,而是專注地看著我,眼睛清清冷冷的。「告訴我,嗯?」
我苦笑了起來。雖只跟加相守三年,但連一點點轉心思都瞞不過他。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笑著搖頭,想辦法轉過話題。「對了,都快過了四個月我還沒問你呢。你為什麼會記得我?這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才對……」
自從我被接了回家,就被現在的媽媽看得牢牢的,連睡覺也得帶著我。然後又忙著作入學所需的測試以及一連串精神檢定,直到半個月前才空閒下來,還說服了媽媽讓我自己一個人睡覺,可以有自己的房間。
落日每天只能偷一點時間跟我說說體己話。其他時間媽媽都在,他只好裝作沒事發生,偶爾摸摸我的頭就算很了不起的親密行為了。而我只能給他一個只有他會懂的笑容、以及眼神。
直到這陣子媽媽精神不太好,也開始覺得我像個正常小孩子,所以不再採緊迫釘人照顧方法。
我終於鬆了口氣。
直到現在,我們才可以好好地說話。
「那個啊……」落日的眼睛閃過一漾光芒。「妳的眼淚。」
啥?「我不懂。」
「在我要轉生的時候,那兒的人告訴我,一位惡魔用眼淚凝住了我的記憶,所以我的轉生不會完全。不過要是我遇不上妳,那我的記憶也不會被解開,一直一直不完全地轉生下去。」他頓了一下,「他們還告訴我,正常一個人轉生後,無論如何之前的事他一點也不會記起,會是一個全新的人。」
落日失去了笑容。「妳騙我。」
他在生氣,我懂。
「不然又能如何?」我別過頭。「不騙你,你不會安心離開,不會走。」
要是當時的加知道一但轉生就會忘掉我,就算他死了只剩下虛幻的靈魂,他也會堅持留在我身邊。我不能到死也拖累著加,他應該有屬於人的經歷,不應該陪著受咀咒的我。
我只要加幸福。
「那妳呢?」落日強行把我的頭轉過來,對上他的眼。
「只要你幸福就好,其他不重要。」我微笑,看到他最幸福的笑是我最大的願望。
「妳沒想過我也有權利守護妳幸福,也沒想過就算我轉生後愛上其他女孩,我一樣會有遺憾。那叫幸福?妳不是最清楚我嗎?」他搖著我。「失去妳,永遠不會幸福。」
加,我知道。我懂你有如你懂我。我怎麼會不知道?這是我的私心,不想累了你。
「……加,神已經離我很遠了。」我的聲音,非常非常地輕,近乎耳語。
「那就讓我陪妳下地獄吧。」他握住我的手,「永遠,別想我放手。」
別放手……對我來說,這是願望、是誓言,不是事實。
我們之間隔了好遠的路,走不完。
~ ~ ~ ~ ~ ~
四年,不算長的時間。對於長壽的惡魔,四年跟四秒其實沒什麼分別。
不過對於人類的身體來說,卻足以讓他們由小小的豆丁長成漂亮可口的豆芽。
我,顧若月,今年14歲。也由當初矮小的人兒變成娉婷少女。
而精神年齡︰八十歲。
該不該高興?還差二十年就變百歲人瑞了。不過這邊有個精神年齡比我更老的傢伙,想來也有點安慰。
我半躺在在起居室的沙發椅上,兩條又長又白的腿交疊一起,背靠著沙法的手柄。順手拿起雜誌來看,準備過一個閒閒沒事做的星期六下午。
拿起來,看不到兩頁,又放下。
總是心浮氣燥,靜不下來。
前兩天,媽跟我說了些話。我是早知道媽會找我說話的了,只是不知道這麼快,我還以為她會拖到隱瞞不住再說。
「小月啊,妳都十四歲了呢﹗」年過五十仍風韻猶存的媽媽揉揉我的銀白短髮。「長得好像媽媽年輕的時候,漂亮又可愛的。」
媽,妳到底是讚我還是在讚妳自己?
「沒有啦﹗」我別個頭,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媽媽才漂亮。」好話不用錢,多說有益身心廷年增壽。
「有喜歡的對象嗎?」
有是有,就怕說了妳會心臟病發。「哪兒有?學校的沒個好。我還年輕,再說吧。」
「真的沒有?有的話可以告訴媽媽知道,媽媽不會反對的喔。」說完還嘆了口氣,聲聲哀哉,差點把我吹走。「為什麼妳的落日哥哥就是不帶個女孩子回來給我看看呢?他都二十六了。夕陽才二十四已經有個女孩帶給我看讓我開心,就落日這孩子老要人操心。」
「媽,大概哥哥想確定了才帶回家給妳看吧。別操心太多,妳身體不好。」說著順手走進廚房,倒了杯參茶給媽媽。
雖然她不真是我的媽,不過都對了好些年,一聲『媽媽』叫下去是有感情的。
「小月,媽媽看妳平時跟落日的感情很不錯。平常他有假期也是帶妳出外玩,放工回家也總是先看妳。妳有空也幫我勸勸他,叫他快點找個女孩兒嘛。」媽媽掐掐我的臉,溫柔地笑。「不是媽愛說妳,都十四歲,是個小大人了。不能老是纏著哥哥的嘛。放假要讓哥哥去跟別的女孩約會一下,搞不好他就會帶個女孩給我看了。」
語調是輕快的、神情是溺愛的,就只有眼睛閃爍不停,像是看著我,又避開。這是媽媽的暗示,無意識的。她不想把女兒兒子想像成這般骯髒,卻又放心不下,只好以這樣的方法悄悄地分開我們。
只要兒子有女朋友,就可以證明一切是她多想,她最愛的兒女們只是感情好。
僅此而已,沒有別的。
不然,天底下那有母親這樣對女兒說話的?叫自己女兒不要纏著自己的兒子?這種說話比較像元配警告情婦時的台詞。
也難怪,落日對禮教道德的認知很弱,說穿了就是不在乎,從以前他就是如此。動不動就把人家抱來抱去、看我的眼神也情深如海。最多是有家人在場的時候,由親嘴變成親面頰。
當初我還小,這些就顯得沒什麼。但當我長大了,我可以感到媽媽看我的眼神愈來愈不安。
可是媽叫我這樣做不就是叫我鼓勵自己的男人搞外遇?
「媽,我知道了。」除了這樣回答我不知道我還可以說什麼。
可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月,我回來了。」一身西裝挺拔的落日走進來,手上還拿著公事包。身高180的他,標準衣架子,穿什麼都英挺好看。「想我嗎?」俯身,輕啄了一下我的嘴。
太狂放了,但這就是他。
「今天這麼早?」這應該是夫妻之間的情話,卻常常在我們口中出現。
「回來看妳。」他邊說邊轉身離去。「等等我,我上去換件衣服再下來。」
還好起居室沒人。
一整個下午,我都躺在落日的大腿上,他看書,我看他,就像以前一樣。落日的眼睛和加一樣深邃美麗,只是落日的眼比較冷,像水晶似的,但卻依然溢滿了對我的感情。
這樣平凡的幸福可以維持多久呢?
答案是只維持到今天晚上。
「小月?我可以進來嗎?」
「嗯?進來吧。」我在整理書櫃,希望把有用的書找出來。就快要作綜合報告,早點把有用的參考書分類出來,總好過事到臨頭,看了一整本原文書才發覺那本書沒用。
「夕陽哥哥找我有什麼事?」找到了書轉身過去,就看到夕陽坐在書房的沙法上。我也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到夕陽的隔鄰。「不高興?女朋友給氣妳受啦?」
真是的,臉沒事硬得像化石,不累嗎?
「小月,我不會轉彎抹角。我今天下午看到你跟大哥……妳知道的。」他吸了一口氣。「大哥進去時剛好沒關門,本來我也想進去的,卻看到你們……小月,妳跟大哥是怎麼了?他是妳大哥丫﹗」夕陽的語氣隱含責難,但又不想把它發作出來。
「我知道。」我低下頭,就說,早晚會出事。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們這樣了,」他定定地看著我。「我一直告訴自己看錯,可是這麼多次了,我真的不想相信自己的妹妹跟大哥……」緊握著拳頭,他拚命壓抑著。
「那,你想告訴爸媽嗎?」我的語氣淡然,早知道的結局,也就不太訝異。
「怎麼可能?媽會受不了的。但妳要知道,事情早晚會破餡兒。」夕陽拉著我的小手,語誠懇切。「小月,別害了自己,也別……害了大哥。這種事讓人知道,妳跟大哥都會毀掉。聽二哥的話,好不好?」
「你怎麼不找落日說話呢?找我意義不大。」問是這樣問,不過以落日的性格……
「怎麼沒找過?」夕陽掛著無奈的笑,「我好說歹說,他只送了一句『不勞費心』就把我踢出房門。我又不想把事再鬧大,只好找妳。」
果然。
「夕陽哥哥,辛苦你了。這事……我會想想的。雖然媽可能早知道這事,但爸媽那邊還是請幫忙瞞一下。」
媽一直辛苦維持整個家的幸福,她知道但不撕破說清,是很像她會做的事。
夕陽挑挑眉頭。「……我知道怎麼做。」
夕陽還說了一些話,但我也沒用心聽清楚。虛應幾句打發了他後,我坐在沙發,半分不動。
我會毀掉落日……
毀掉……嗎?
這事情我一早知道的,不是嗎?
是的,但我徹底地把它忽略過去,就像當初我陪在加身邊時一樣。
不想,就不存在。
那時候的加,命不久已。但現在的落日還有很多的人生沒走過,我要用這雙手、利用愛毀掉他?
我像一縷幽魂,靜靜的回房,坐在窗邊,哭不出來,也不能動。什麼都不做,就只要靜靜的坐。
連落日走進來了,把我圈在懷抱中,我還是不動。
「別離開我。」
落日和我的願望,僅此而已。
「我會毀掉你、毀掉若月、毀掉媽媽,這樣下去不行的。」我的聲音很遙遠,就像從地獄而來的歌。
毀滅的歌。
落日再抱緊我,希望把體溫傳到我身上。唇湊近我耳邊,安撫我。「我們離開吧。去布拉格好嗎?我有朋友在哪裡,可以幫到我們的。」
離開,多誘惑的建議。只有我們的地方,沒有人知道我跟落日是親兄妹,也沒有人會指著我們的鼻子說亂倫。
我輕笑起來,飄渺得彷彿一碰就碎。「媽一下子失去兩個孩子,她的憂鬱症絕對會再發作的。而且你要用什麼名義帶我走?」
路很多,卻都是絕路。
我跟落日不是沒想過,我離開若月的身體再創作一個新身份,這樣我們是可以在一起。但若月會變回植物人,永世醒不過來。
用若月的身體跟落日在一起,媽是可以保住兩個孩子,兩個『亂倫』的孩子。
每一種方法,不是傷到媽,就是要我們分開。
落日沉默著,只把我抱緊了些。
凱歌,告訴我怎麼辦?
凱歌……
「凱歌……」我呢喃著,落日抬起原本低擱在我肩上的頭,咬牙切齒。「我不準妳去學哪傢伙﹗怎樣也好,妳不可離開﹗妳要是想做什麼,我馬上自殺﹗」
這呆頭鵝想偏了。
還好我跟落日提過凱歌的事情,不然這種時候還提別的男人的名字,他大概會立刻發瘋。
「不是的,落日……」我在他懷裏轉身,面對他。「我有個法子。」
「什麼都好,就是不準死﹗」
「這個……」我遲疑。「我不保證,但別無他法。」
以落日的性格,斷是不點頭的。
果然磨了他一整夜,還是不鬆口答應,還叫我『閉嘴』。
還真是被我急瘋了。
可是也只剩下這個方法比較兩全其美啊……
星期天一整天,落日都不跟我說話,只偶爾拋個眼神給我。
『要是妳有膽子去,我立刻自殺給你看』
害我連動走個路都不安心,四處要看看落日還在不在,會不會以為我跑了馬上去自殺。
事情一直僵著……
這一天學校有活動早放,而我完全忘掉了這件事。我拍了拍頭,暗罵自己粗心。
算了,也懶得打電話請司機來接我,等到他來我也早回到家裏去了。
一踏進家門就覺得有點不對勁,整個房子空蕩蕩的,沒人氣。覺得古怪也沒多想,信步踏上梯階要回三樓的房間,卻在二樓停了下來。
有人聲,爭吵聲。
怪不得一樓沒人,原來都聚到二樓來。
「你﹗」一揚手,側背對著我的男人吃了一記巴掌。
我躲在門邊偷看,咬著下唇,就算再心痛也要看下去,我得搞清楚是什麼回事。
雖然不用看也知道是什麼事了。
「你瘋了不成﹗她是你妹妹﹗這是亂倫﹗我不準你再接近她﹗」爸爸難得動怒,直喘氣地說話。
「我只愛月。」落日冷笑,抹一下嘴角,嫣紅點點。「死也別想我放手。」
淚水一點點的降落地面,悄然無聲。我緊揍著心,不讓自己出聲。
這種時候,他連一句謊話也不肯說。整個心,也只想跟她在一起。
「落日啊……」媽媽哭成淚人兒,坐在地上,抽泣不斷。「你怎會變成這樣的?我一直以為你只是比較疼小月,你怎可以……」
「總之,」爸深呼吸控制以自己的怒意。「明天我會著手幫若月搞好出國唸書的手續,我不許你們再見面。你也得安安分分的給我待在這兒,明白嗎?」最後幾句根本是咆哮。
「月到哪裡我也會到哪裡。我都二十六歲了你還那管得了我?」只有關我的事,落日絕不讓步,可是這樣下去……
「你這不肖子﹗」揚手,又是一巴掌,結結實實的落在……我的面上。
「小月﹗」媽媽驚呼。「妳有沒有怎樣?」說著就手忙腳亂地要爬起來看看我。
我撫著臉,躲到落日的懷裡,笑笑。「爸,你別再打落日哥哥了,又不是哥一個人的錯。而且我也不會去外國,我要留在這裡。」
落日冰冷的手輕輕劃過我的臉,唯恐弄痛我,滿眼的疼惜心憐。
但這樣的行動更惹爸生氣。
「不由得妳﹗」爸把我自落日的懷中強拉出來,帶到他身旁。我立刻對落日微微搖頭,要他冷靜一點,別跟爸搶人。
我不想他跟爸起肢體衝突。
落日死握著拳頭,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別傷到了她。」
忍耐到底,還是為了我。
「小月一定要去外國,若你硬要跟去,我會報警,說你侵犯自己的妹妹﹗」爸的聲音非常冷,這是人的溫度嗎?
「不要﹗」我跟媽同時大喊,媽已經站了起來,把我從爸我手中接過去。
「爸,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做。」我扶著媽的手,看著已經失去冷靜的爸爸,「後果你承擔不來的。」
「總之,一切我說了算。映心,把若月交給我,我帶她回房鎖起來。你也給我滾回房間好好思過。」爸爸一意孤行把我拉著走,連媽媽的勸阻也不理。我回頭看按著衝動把我搶回去的落日,非常歉疚。
落日,你懂我的,是不是?
他眼中浮現了困惑,然後,發狂。
「不行﹗我不準……」
我拚命掙脫爸的箝制,乘爸愣住之際,衝上前吻了他的嘴角,把淚留在他的心底。
我不理爸的發瘋哮叫,也沒注意媽拚命拉著落日不讓他亂動,逕自給他一個絕美的微笑。
無論如何,至少吻別過了。
轉身,離開。
「爸,你愛鎖我多久就多久吧,不要後悔。」在爸把我掉進房間時,我說。
回應我的是抨然的關門聲。
我拉開床頭櫃,拿出紙和筆以及早預備好的安眠藥。我把寫好的字條放在梳妝台上,這樣不論是誰也一定看得到。
呆等了好幾小時,等到差不多要吃晚飯的時間,我把一整瓶的安眠藥都吃進肚子裏,只剩幾顆藥連空的藥瓶掉在地上。
躺回床上,交疊著雙手,等待安息。
媽媽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做妳一定會崩潰的,可是只有剩這需要奇蹟的方法……
喀喀﹗
我隱約聽到像是敲門的聲音,藥力開始發作了,意識不清。然後有人進來了?好像有很多吵鬧的聲音,還有我最掛心的聲音。
掙扎了一會,小女孩終於陷入昏迷,而我也變回靈魂離開小女孩的身體。
若月的身體不陷入昏迷,我就離不開。
大喊救命的母親引來了落日跟爸,爸一看到昏迷的我就呆住了。
「怎會這樣的……」爸喃喃自語,他……迫死了女兒嗎?他疼若寶貝的女兒。
「你該死﹗」一拳賞到顧爸的面上,落日毫不留情。「你看你做了什麼﹗」
我不應該高興的,可是落日,你這拳打得好。
「別吵了﹗趕快把小月送醫院吧﹗」媽大叫,回過神來的爸也不顧兒子竟然打他的事實,趕快抱起若月的身體送醫,只有落日他繼續留在房中。
「不是叫妳別去了……」他頹廢地坐到床沿,雙手抱著頭。「妳是要懲罰我嗎?懲罰我曾經掉下妳?」
不是的﹗
我坐到落日的身邊,可是他看不到我了。
連抱他也辦不到。
「……咦?」落日走向梳妝台,拿起字條。看罷,迸出了一個最溫柔的笑。
『生死與共』
「月,我就等妳。」至死,也等。
~ ~ ~ ~ ~
我在一灰色的建築物外徘徊,有點猶豫。
這建築物只有一層高卻佔地很廣,約有三個足球場般大。平凡不起眼,但卻是所有人類死後必經的地方——死師處。
我來,是要賭那萬份之一的機會。
可是,貿貿然闖進去,然後找個惡魔問?
不被打死才怪。
要怎麼辦呢……
「……凱歌?」
一陣陰冷之氣傳來,我馬上轉頭擺好備戰姿態,看到一名高大的男子站在我身後。
連他來到我身後我都不知道﹗力量太懸殊了,這人我打不過。別說打,他要殺我可能比砍一根蘿蔔更容易。我馬上退後,卻撞上牆壁。
他很高,應該有190以上,留著長及腰的灰髮卻絲毫不見老態。寒光閃爍的殷紅眼,一身殘佞邪氣,周身散發著駭人的氣息。
連搜尋記憶都不必,我知道他是誰。
這男人,對任何人都毫不留情,隨時可以揮刀砍殺而不皺眉。
真糟﹗雖然是已抱著必死決心來到地獄,但我也不是這麼幸運吧?一來就遇上『他』。手握利劍備戰,卻心知逃不了了。
「妳不是凱歌……」男子輕輕吐出聲音,嘖﹗連冰都比他的說話來得溫暖。
這人跟本是暴風雪做的,連血都沒溫度。
「我不是。」緊握著劍,必要時得拚了。「我只是承繼了凱歌的力量跟記憶,我叫周雨月。」
「是嗎……」男子繼續吐冰,「問妳問題。答不好,殺。」沒有力量的流動,卻讓我感到命在旦夕。
「最後,凱歌恨我嗎?」男子的眼睛由原本如血般的殷紅變成墨黑色,太好了,殺性已去,我也應該安全。
握著劍的手放鬆下來,沉默了一下。「在凱歌自毀前,想著的都是白楊,沒想過你。我也不知道他恨不恨你。」我悄悄觀察男子的面容,應該可以說下去……吧?「不過,他倒有說話留給你。」
「說。」
「洛流是大蠢蛋。」
我縮了縮脖子,真的準備受死了。雖然我還想回到落日身邊,不過這是凱歌的留言,還交代說若是真的不幸遇上了他,就必須把話帶到。
命是凱歌給我的,要還給他也罷,只要很對不起落日。
「那傢伙……到最後還是這樣。」喉嚨發出了淺淺的笑聲,充滿奪人心魄的魔力。
這座嗜血的冰塊竟然笑了﹗
這比看到恐龍跳舞還神奇。
「說吧,小姑娘。妳來這裡做什麼?找死?」冰塊——洛流依然含著淺淺的笑意,說出來的說話卻很欠打。
雖然如此,面對著實力比自己強的人,他問妳什麼最好都是乖乖回答。
「我來找地獄主師要一個靈魂。」
「找靈魂?」洛流挑挑眉,「七天內的?」
「……少說也四年前的。」
沉默。
「死心吧。」在地獄,沒有靈魂可留下超過七天,七天後不是被送去轉生就是被吃。
「等等﹗那個是特別靈魂﹗不同的。」我伸手拉著欲離開的他,連忙把話說完。「那是個共生死的連體靈。」說罷立刻鬆手,一秒都不敢多留。
我可不想等到手被莫名其妙地砍斷後才來後悔。
洛流深深看我一眼,還是冷如冰寒若霜。「告訴我所有原因。」
所有?那到底是從那裡開始的所有?
一抹寒光閃過,嚇得我立刻『從頭』——由我承繼凱歌力量那時開始說,一直到我遇上加、加轉生成落日、再說到現在,我的難處。
比老太婆的裹腳布還長的故事他竟然靜靜的聽,沒不耐煩甚至皺眉也沒有,只是聽。
「……我需要找回那個小女孩的靈魂,把她重新封在她自己的身體內。」
要我跟落日分開我絕對辦不到,但繼續用若月的身體又會變成亂倫,不理若月的身體強制離開她又會變成植物人。現在只好把找靈魂找回來再封在她的身體,雖然會變回以前一樣像瘋子般,不過總好過連動都不能動的植物人吧?何況有我在身邊可以抑制著,應該可以勉強維持正常的樣子。
「愚蠢。」聽了這麼久,這是他唯一的評語。
我有點不高興,不過看看他……算了。「人類就是笨啊﹗不笨就不可愛了。」
洛流的眼睛顏色再由墨黑色轉成海洋藍,駭人的氣息淡化了不少。
「我幫妳。」
我瞪大了眼,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就差沒用手指摳一下耳朵以茲證實。
「不信?」駭人的氣息頓時上升,這人怎麼說風就是雨啊?
「當然不﹗」我否認得非常堅決,搖頭搖得像波浪鼓。「那一切就要麻煩你了。」
洛流的眼睛閃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單手抱住我,一躍就翻身過牆。
「抱緊。」
廢話,不抱緊等著摔死嗎?我雙手用力圈緊洛流的脖子,眼睛沒閒著的四處瞄。
洛流似乎很熟悉死師處的環境,專挑小路走,一路上倒也沒碰上什麼人。不過他到底要帶我去哪?
「到了。」洛流停在一房間前,左手掛著我,右手推門。
房子裡只有數支蠟燭照明,正前方有一張大得可以拿來當睡床的桌子,左手邊是一列高身櫃。整個房間充滿了奇異的香氣,讓我腦袋昏沉沉的的。
「快找。」洛流把我放在一個有著豪華浮雕的琉璃櫃前,裏頭放了一大堆散發著柔和光芒的水晶瓶。
找什麼?不過他都這樣說了,我打開櫃門,拿起了其中一個水晶瓶。
「咦?」我仔細看暮水晶瓶,發現裡面的是人魂﹗
一個個、滿櫃的人魂﹗
「快,」洛流催促我。「所有特別的人魂都教這主師收在這兒,找不到就沒了。」
我加快了手腳,這兒的水晶瓶少說也有三十個,得花點時間看。檢查過的瓶子就放在櫃子的最頂層,免得重複看。
不過這一看可真是大開眼界,有無性別的人魂、長得像牛一樣的人魂、沒有臉卻身材曼妙的人魂……
就是沒有我要的﹗
我也急了,要是真的沒有該怎麼辦?
「別亂動,繼續找。」原本站在我身邊的洛流忽然大步一跨,把我護在身後。
滿室的香氣消失了,雖然背對著看不到,但感覺得出有人進來了。
洛流應該是未經許可把我把我帶進來,再未經許可的讓我找人魂,此類行動我們一律稱之為『偷』。
偷東西被發現,怪不得連洛流也有點緊張。再說拖了我這個不太擅長戰鬥的包袱……
沒問題吧?
「我說洛流啊,你也未免太放肆了。」我咧﹗這是人的聲音嗎?就像是播音樂時,把音階提高了八度一樣,尖銳刺耳又不協調。
但隱含的殺意不容小覤。
「好歹也是個地獄主師竟然跟人類混在一起,沒用。」
「與你無關。」
光他倆話中的殺意就可置人於死地了,我打了個顫,再加快檢查速度。多聽兩句我怕我會吐血而亡。
到底在哪裡啦……
「洛流﹗我找到了﹗」一個透出粉紅柔光的水晶瓶躺在我手心,小小的若月和那醜陋的白癡一併在裡面安睡著。
我的一句說話立刻引發了戰火,洛流像撈魚般一把把我撈進懷裡,右手拿著大鐮刀擋下那個怪人的攻擊。
「把我的收藏品放下﹗我留你個全屍﹗」尖削的聲音持續傳來,一個穿著大黑斗篷的人手拿雙劍,和洛流對打。我緊緊攀附著洛流不敢亂動,幫不了他也別成為他的負累。
「辦不到。」洛流擋下斗篷人的攻擊,再輕輕一挑、橫砍……
血如泉水般噴流,洛流及時躲開,免得一身腥。
人頭變足球,我還是第一次見。
「留你全屍,辦不到。」
見鬼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不過洛流到底有多強?多一個人礙手礙腳還輕鬆取人性命。砍人頭比砍西瓜還容易,一刀了。
「走吧。」洛流抱著我往外走,還是專挑小路。
「洛流大人?這個時候怎麼您……」三個穿著黑衣黑褲的人迎面走來,一臉訝異。但話未說完,洛流鐮刀一揮……
又多了三個足球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心下一驚,手不自覺抱緊了一點。
他似乎意有所感,低下頭來。「不毀屍滅跡,我們會有麻煩。」
這……可以稱為『解釋』嗎?沒想到這個殺人如喝水的男人還懂得什麼是解釋,一切都是拜凱歌所賜啊。
雖然你早就掛點了,不過還是請你接受我的感謝,我親愛的凱歌。
「走。」洛流的腳步再開,把我帶離死師處。
他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馳,把我帶到人界和地獄的邊緣。只要再一直往上飛穿過厚厚的黑雲層,就能回到人類的地方。
「回去。」他張開黑如墨的翅膀,雙手扛起我,把我舉至最接近雲端的地方。
「為什麼幫我?」捉緊他扶在我腰際的手,我衝口而出。
他冷硬的眼睛變成紫色,晶瑩剔透得會泛光。「他。」
就連只剩如影子般的力量,他還是這麼執著照顧。我也許明白,為什麼凱歌在離世之際,除了心痛,還有深深的遺憾。
「除了白楊,」我輕撫他的臉,把最後的思念留給他。「你是他最懸念的了。」
「走吧。」把我舉至深入雲層,放手。「別再來。」
我看著洛流,把他記在心底。
「再見。」
~ ~ ~ ~ ~
我帶著愉悅的心情,緊握著洛流用四條惡魔性命換來的水晶瓶,飛往若月身體的所在地——醫院。
我從窗戶進入,馬上被裡頭的人嚇出一身汗來。
這是干什麼?孝子哭墓還是孝女哭靈?
不是哭得驚天動地卻驚心動魄,媽媽會哭我是不意外,連我那成熟英俊的顧爸跟夕陽也掛著兩腔眼淚我才奇怪。
看到顧媽哭得快昏倒了,心不是不內疚的。不過顧爸曾想拆散我跟落日,這算小小懲罰吧。
「小月啊﹗妳醒來吧。媽媽……媽媽什麼也不阻止妳了,妳喜歡怎樣就怎樣。妳起來看看我吧。」她握著若月的手流淚。看著自己的女兒經歷兩次生死,顧媽會這麼說也可以理解。
真的嚇壞了。
人啊,不失去不知珍貴,若月醒來以後大概會被寵上天。
看到落日一臉平靜地坐在旁邊的小沙發,眼底藏不住絕望憂心,我也差點跟著掉淚。
對不起。
我飄上前親了他一下。
馬上就好了,等等我。
打開水晶瓶,一陣粉紅的霧四逸,再漸漸的變成一團。
都忘了靈魂沒什麼力量,連維持也很難。我對霧團吹了一口氣,霧團立刻發生變化,成了三頭身大的小人形。怪了,我還以為會是連體的形狀,就像人類們的連體嬰般,不過現在看起來像是個小女孩?
「……漂亮姊姊?」
太好了,她認得我。
「對不起。」我對著她笑笑。「硬把妳從地獄拉上來。」當初若月是為了不傷害顧爸顧媽才選擇投身地獄,現在我又把她拉上來再受苦,怎麼都說不過去。
我真的好自私。
「沒關係。」小女孩揚起微笑,非常非常的甜美。「妳知道嗎?漂亮姐姐。當初我下地獄時被一個怪叔叔抓住了,」喔,那個被洛流砍了的變態。「他很喜歡我小小的,也覺得得我很奇怪所以把我收在瓶子中。那時候我的另一半不斷地破口大罵還罵得很難聽……」她聳聳肩。「妳知道地獄的人脾氣都不怎麼好,那個怪叔叔火起來了就……」
「殺了他?」我猜。
「不,不對。」小女孩笑得非常高興。「他死了我也活不下來。那個人把他壓縮了,還抽走他的意識,現在的他沒有力量也變成了癡呆,意識由我掌管。」
這麼說來,若月再回去時也不會再為搶身體而發瘋了。
感謝上帝﹗
「說起來,我還得要謝謝姊姊妳帶我走呢﹗」
小女孩向我鞠躬。「謝謝妳。」
老實說,這一聲謝謝還真是受之有愧,畢竟我拿『人家』的身體做了很多……讓人誤會的事。我決定跟小女孩說清楚,要不然她一回去就被一堆人對她說她可以跟自己的哥哥拍拖……
唔,還是交代清楚好。
「若月啊……」我拉著若月,仔細地跟她說個明白,要是她生氣我也是接受的。
誰叫我拿了她的身體來談戀愛,對象還是自己的哥哥。
「這麼說,在我醒來以後,他們都會以為我跟大哥哥是一對囉?」若月指了指爸媽他們。
「對。這是我的錯,對不起。」錯要認是周家的信條。
「沒關係,這很簡單就可以解決啊﹗」若月再揚起她的招牌笑容。「我裝失憶不就可以了?要是我自己都忘掉了,他們一定會順水推舟地說我跟哥哥只有兄妹關係,我再找個機會跟大哥哥就清楚就行啦﹗」
我看著眼前的女孩,發覺她真是聰明得過份。她只有十歲?打死我都不信。
「對了。現在妳的身體是十四歲,等等妳回到身體後我會把十四歲應有的知識跟其他的傳給妳,可能會讓妳有些頭痛啦……」
上帝沒有離開我。
祂一直讓我看見奇蹟。
惡魔,擁有了神的奇蹟。
感恩。
「唔……這是哪裡啊?」床上的人兒開口說話,床下的人馬上亂了一團﹗
「小月?」顧爸顧媽馬上圍在床邊,夕陽則是跑出去找醫生了。
「你們是誰?」若月的說話又惹得顧媽掉眼淚。
若月的戲真好,一臉迷糊相足以騙到眾生。
「不對……妳是媽媽?爸爸?」若月抓起顧媽的手,再多看兩眼。「媽媽?別哭了呢。」
顧媽也不顧儀態了,抱著若月就哭起來。「小月啊﹗別再嚇媽媽了……」
落日走近床邊,難得顧爸竟然讓開一點讓他靠過去。
「……月?」
「落日大哥哥嗎?」一聽,落日馬上皺起眉頭,而顧爸則唉聲嘆氣。「你要等她。」
沒頭沒尾的,顧爸聽得一頭霧水,顧媽也暫時停了哭泣,看著若月。「小月,妳在說什麼?」
只有落日,他露出了近二十天以來最快樂溫柔的笑容。「謝謝妳,小月。」
是小月,不是月。
若月就知道他明白了。
而我當然也不例外囉。
「小月……」顧媽遲疑地問。「妳記得他是誰嗎?」
「不是落日大哥哥嗎?」若月裝成很訝異的樣子。「我記錯了?」
「那麼妳記得妳跟他是什麼關係嗎?」顧爸也插口問道。
「不是兄妹嗎?落日是我哥哥啊﹗」
顧爸露出一副安心的樣子,而顧媽不安地看著落日。
「這樣就好了。」落日說完馬上轉身出去,而我也跟著出去了。
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呢﹗
~ ~ ~ ~
就在奇蹟的三個月後。
「妳猜若月會不會認得我?」我繞著落日的手,和他一同站在大門前,有點不安。
「若月會認得妳,媽也會喜歡妳。」落日低頭親了親我。「只要妳不是若月,是其他的雌性生物她就會喜歡妳。」
「貪嘴。」我輕輕捶了他一下。
「進去吧。」落日開了門,第一眼看到的人,是若月。
「漂亮姐姐﹗」衝過來就把我抱著,十歲小孩的心性啊﹗
「呵呵,若月很久不見了。」她知道我呢。
「是誰來了啊?」漸近的腳步聲停住了,來人看著我發呆。
若月放開我,站到旁邊去。而落日扶著我的手,向媽媽介紹道。「媽,她叫周雨月,是我的女朋友。」
看著顧媽不敢置信又幸福的神情,我微微一笑。
她的幸福回來了。
而我,也擁抱著幸福。
〈〈完〉〉 轉自優仕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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