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菜籽仔命 3115,3832,4135,4443
那一年的二九暝,秋月的養母把秋月和她兒子志明送做堆之後,也不管倆人是否相愛、也不管自己的兒子好吃懶做不成材,自己就因為肝病過往了。
過往了,她兒子志明總共算一算滴了三滴眼淚。一滴是阿母剛死時,有一點兒傷心的眼淚。另外一滴是村長來捻香,家屬答禮時勉強的眼淚。還有一滴是,風飛沙啦!
出了喪!志明並沒收腳洗手反而迷上了賭博。這賭博有輸有贏,輸的就輸了、贏的又花掉。所以說賭博沒人贏的道理就在這裡。
秋月在養母仔停棺的腳尾燒紙錢,那燒紙錢的盆子原來是個臉盆,鋁製的臉盆,有一點兒小凹陷。紙錢火化的溫度將空氣中的塵化成碳,沾染在原來該是銀灰色外表的鋁盆表面,成了黑色的鋁盆。搭配著靠在牆邊白色的招魂幡,真是經典。
盆內的火勢並不大,腳尾錢得一張化了再燒一張,一把銀錢要全化,少不了個把個鐘頭。化掉的銀錢雖也化成了碳化物不再是紙張,但是每一片灰燼仍然保持著完完整整一張的樣子。紙錢剛放進鋁盆時,著了火,很小。接著火勢變大,在火勢變大的同時,最先著火的部位開始燒盡、碳化。銀錢逐漸碳化的過程中,火勢反而變小,即將就要熄滅時,黑色的碳化物再一次的,以比火更慢的速度燃盡。從銀錢的邊緣開始變灰,然後整張都變灰白...
燒紙錢的習俗看來是迷信。其實,燒紙錢仔細的看不就是人生嗎?人之初,才著火,苗禁不起風吹。火勢漸大了,人生開始發光發熱,盡每一個人的本份。在人生發光發熱的同時,我們同時也造自己的業,這業是碳化的過程,黑落落。不過也不是沒得贖!人生的光與熱在即將發盡、日暮西山時,再一次的,以比發光發熱還慢的速度去贖黑色的業,再次的燃盡碳化物便回歸紙張最原始的灰白,就是原來一張一張紙錢的樣子,就是人生本來的樣子...
秋月坐著一張小板凳,她的右手邊就是養母的棺材,用兩張長椅條架高,秋月坐著小板凳,棺材就和秋月的頭一般高。燒紙錢的習俗正好烘著秋月的臉和燒銀錢的手,不過燒紙錢的熱度並不足以昇高大廳裡冷洌到濕度全部凝結的完全乾燥空氣。
秋月披著重孝粗痳衣,身體不停的顫抖,不暸解是冷,或者是養母仔死的傷心。
這屋子裡就只有秋月一個活人和另一個死人,以及還在秋月肚子裏尚未成型的人。老公呢?老公志明早就欠債落跑了。
屋子外來了一下閃電,秋月停了一下下檯頭望了下門口...閃電是極高電壓在瞬間打穿空氣絕緣,在大氣中形成可見的、扭曲的、彎折的、亂竄的電子流動影像,沒有辦法預知落點在哪裡。電流平常是不讓人看到的,也像X Ray...
屋子外來了一下閃電,秋月停了一下下檯頭望了下門口...閃電來的時候,照透了舊木料拼湊的四方木棺材,照透了養母仔這輩子穿過最漂亮的黑繡花鞋生膠鞋底,露出了養母仔的腳底板。黑是黑著底、不是黑沒洗。養母仔的腳底板洗的乾淨,整齊地併在一起,旁邊塞緊了一把又一把的銀錢,把兩隻腳板靠緊緊在一起。靠在一起的腳底板,依照神父發明的腳底按摩反射理論是有脖子、有肩膀、有胸膛。足弓的大凹是腹腔、腳跟是骨盆、是子宮、是膀胱。
腐敗一定是從最末梢開始,也就是腳趾尖開始爛出血水。腳底板洗的乾淨、黑是黑著底,血水並不是朝這一面流。腳底板除了腹腔之外都長了厚皮,沒哪快爛,接下來的幾天會從足弓開始。養母仔是破病死的,尾期的肝癌、就算神父親自畢竟一甲子功力來按摩,幾大葉的肝全也都爛出血水積成了大腹肚。再接下來的幾天會從足弓開始,然後就破腸而出,不可收拾的爛透...
屋子外來了一下閃電,秋月停了一下下檯頭望了下門口...是村長走路過來手提著電筒。秋月回頭看著養母仔一般高的棺材,秋月的鼻翼動了一下,不知道是剛才傷心的緣故?還是聞到了什麼?
:「秋月仔!恁養母要趕緊出喪、上埔仔頂埋一埋。啊無,摻活人攏總會破病!」
簡單的靈前掛著養母仔嚴肅、廋削、眼角下垂、以及古早的攝影師父總要人微笑,而勉強把嘴角歪移一邊,像中風前兆。嘴歪眼斜。
相面的人說:「這人命很壞!運很衰!」
靈前沒有香爐,點香是硬插在一大捆的銀錢一張一張之間的縫隙之中。香的煙梟梟上飄,經過養母的黑白放大遺照。聽說鬼是吸食香和燭的煙、氣,來填飽肚子,不知道養母現在已經算鬼了?還是只算是死人?要不然,每天都得換新放在靈前拜的,滿到像乳房的那碗白飯應該可以省下來吃。
點燃的香插在一大捆銀錢縫中,煙往上飄,灰往下掉,就在銀錢上一小條、一小條。沒去碰它一點兒也不像灰,倒像昆蟲大便。原來秋月鼻翼動了一下、村長的叮嚀,都是這昆蟲大便引起的。
嗯...這樣子插香,會不會引起火災呀?
※ ※ ※
秋月是個作家,說詳細些只能說是個窮酸作家。書是出了不少,文筆也還不錯,不過呢!沒麵包沒文學、沒麵包沒品味、沒麵包也不可能會有錢。秋月為了錢一個人得撐起一片天,好還她那好吃懶做的死鬼老公一屁股債,還得養女兒佳佳。秋月只好儘寫一些無病呻呤,我愛你、妳愛他、她不愛我的愛情小說。雖然這種書大概都是我看完借妳看,妳看完借她看,然後就扔到資源回收箱去。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書都市鄉村、大小書店、全省便利商店統統都有賣,一本九十九元,加一元再送迪士尼公仔一隻。
秋月靠著一個月寫一本,一本賺九塊錢,東勒西摳算是天塌了,頭也幫女兒佳佳頂著天。佳佳雖不是什麼公主寶貝,好歹也沒讓她給餓著、凍著。秋月在她小小的房裡,手上一隻原子筆桌上一疊稿紙,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寫。別看她寫的慢,秋月寫無病呻呤的書可是爐火純青,慢歸慢,可從不用停筆。一坐下來三、四個小時不休息,可寫好千字呢!秋月正在寫的這本書名字叫阿母的情人...
<:「阿母,妳要打開心裏的窗,妳鎖著著,啊呢誰飛會得入來?」
<:「阿母,妳艱苦半世人養我這大漢了,汝甘無考慮過自己的幸福?」
<:「阿母,汝早早少手時,著嫁給那個無路用的阿爸,現在由原是一枝花,阿母,我真心希望汝可以接受俊叔仔的感情」
<:「......」
<:「阿母,汝要聽我的苦勸,就算聽不下,也要考慮自己呀!我已經大漢、可以自己賺錢,汝不用再操煩我。」
<:「佳佳,阿母暸解妳的孝心,但是查某囡仔都攏還沒嫁,我這做老母的那好意思先做二嫁的老娘呢?妳嘛地三八!」
<:「阿母...」
<:「好啦,阿母現在著無閒,另日再講。」
<佳佳的阿母無閒的幫人做裁縫,一針一針挑訂做的西裝,純手工哦!是西裝店頭家看得起佳佳伊阿母的手工針黹仔,才敢將這布料這...麼貴的西裝,給佳佳的阿母挑針黹仔手工。講起這佳佳伊阿母蠻可憐,尪早早就死放伊一個人在拖磨...>
秋月一字一字的寫,沒見她喘口氣。不過這書是秋月抽空寫的,她知道這種書賣不了幾本、又花精神,只能每天偷一點點的時間來寫。其實秋月要不是為了還那落跑老公欠的債和養這個家,以她的才情大可寫本好書!唉...人生就是這般、這般呀!盡不如人意。可比上不足、比下還有餘,日子雖然不好過,也好過那一碗麵的五個小孩子。(不是那五個全是左撇子的五個小朋友,別弄錯!等腰三角型雨個腰不等角,就離譜了。)
秋月心裡想著、手卻沒停過。奇怪的是手寫的不是心想的,仿彿腦子和右手並沒有神經做連結?或者神經通道讓秋月給關了!寫多了、秋月停下筆,挺挺腰,摸著就要出世的大肚子...摸著、摸著、右手和腦子似乎就長出神經連接起來。秋月摸著肚子,低下頭看著壓在右手掌底下的大肚皮。噗...掉了一顆水珠在漂藍色牛仔布拼接的孕婦裝上。水滴馬上從水這種物質,變成了顏料的另一種物質,在漂藍的布料上形成一個深藍色的斑點,像是弄髒了衣服似的。
:「女兒呀!既然妳選擇跟了我,出世就別怨嘆阿母沒給妳好吃、好玩的!」
秋月停下筆,挺挺腰,摸著就要出世的大肚子...摸著、摸著、右手和腦子似乎就長出神經連接起來...原來神經傳導的方式是一種頻率、一種震勳的頻率。
人體科學測量出神經的傳導是一種變動的頻率,這種頻率被誤解,並被誤以微弱電流的方式呈現,並且公佈給世人所知。其實變動頻率的研究成果不可抹滅,但是被誤以為是微弱電流的解答卻是一個很大的誤會。
電流的呈現是科學文明演化的一種人類自己創造的東西。其實變動頻率的本質是最原始的、最簡單不過的、在天地形成之前就存在至今的...是震動!微弱的震動!人類所能感知的最微弱、最精細的震動。
秋月的肚子裡的佳佳被裹在稍帶黏稠的母親體液中,從母親肚皮傳來的微弱、且精細的神精訊號傳導震動,透過了體液放大了幾千倍。體液充滿了佳佳的體內,連毛細孔都不例外。震動大的足以嚇到了孩子,雖然孩子尚未出世還不能算是個真正的人,不過靈早早在形成胚胎之前就已注入,靈早早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孩子...
秋月停下筆,挺挺腰,摸著就要出世的大肚子...摸著、摸著、右手和腦子似乎就長出神經連接起來...秋月的肚皮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稍微突出的、可愛的小腳印。秋月還來不及撫她肚子裏女兒的腳底板時,腳印就不見了?這個腳印的意思不知是說
:「阿母,我知道,我不怨嘆!」?或者
:「阿母,我怨嘆,我不甘願!」?
秋月挺了挺腰之後,右手筆又上手、馬上搖了起來,連接腦子神經似乎又沒了。筆寫筆自己的、腦子想腦子自己的、誰也沒犯著誰。
佳佳這一輩子從出世時就不順利,早產了兩個月。出生時只有一千零柒拾公克,孩子小的就像秋月兩個巴掌大而已。秋月沒錢讓孩子住保溫箱,那是很花錢的,秋月搖筆的速度遠遠比不上保溫箱加熱的速度。
秋月在醫生莫可奈何的情況下讓她簽下了切結書,其實哪兒個當小兒科醫師、哪兒個當嬰兒房護士、哪兒個能狠下心讓不足月的小孩不住保溫箱!醫生無可奈何、護士無可奈何、秋月更是無可奈何。無的是錢!奈何的是沒有錢!意思都一樣。
秋月把那巴掌大的小孩裹成牛肉捲餅,只留了個臉,像到大賣場偷東西一樣拽在外套裡,誰也沒發現就離開了醫院。在醫院門口前的招呼站上了公車。
有禮貌的司機是醫院長期訓練出來的。秋月坐上公車,左胸的懷裡有一個生命是秋月的一部份,而這一部份卻是那麼的虛弱。天下沒有不愛自己兒女的父母,但是現在的秋月心裡卻是這麼想
「這麼一個小嬰兒需要棺材嗎?需要像養母仔燒腳尾錢給她嗎?這麼小的嬰兒到了陰間懂得用錢嗎?她連吸奶都還不會呢?」
公車看起來還蠻新的,路也還蠻平的,不過開起來卻是叮叮東東、搖搖晃晃、活像是個醉鬼。秋月給個醉鬼載著,像她們家的志明一樣,活著都夠苦了,連坐個公車都辛苦。
秋月稍稍的掀開外套左襟,看著那牛肉捲餅不足月的女兒。秋月無可奈何的將不足月的佳佳當成牛肉捲餅來照顧,用炕子裏炕熱的熱餅皮,去分分仔地、溫熱那冷冷的、調好味的、帶筋牛鍵子肉片。
佳佳是個透明的娃兒,要不是有腦子、有眼珠子、有舌頭。要不然,秋月恐怕不小心壓到了小孩都還不曉得壓到什麼東西。這娃兒根本是個透明人,皮膚是透明,頭骨也是透明,隱約的腦漿都能看出是帶微血管紅絲、白色的生豬腸子擠在一起。
細細的,從透明的皮膚看出來一條一條、密密麻麻的青絲,是佳佳早先長好的血管網路,佈滿整個頭頂和臉孔。這娃兒的臉看來就像一面被打的碎裂,卻一片不缺的鏡子,鏡子裡的映象就是佳佳的臉孔。才出世,她的一生就註定是早早被打裂的人生。秋月看著胸懷裡的牛肉捲餅,忍不住心中的痛,摸著娃兒的頭。秋月的指頭才那麼輕捏一下,頭蓋骨就陷了一個凹,這娃兒連腦殼子都還沒硬。不只是透明人、還是個捏麵人!秋月擔心她這一捏凹,會不會就此帶給佳佳一輩子永遠的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