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聞一多先生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的《春江花月夜》,
一千多年來使無數讀者為之傾倒。
一生僅留下兩首詩的張若虛,也因這一首詩。
“孤篇橫絕,竟為大家”。
詩篇題目就令人心馳神往。春、江、花、月、夜,
這五種事物集中體現了人生最動人的良辰美景,
構成了誘人探尋的奇妙的藝術境界。
詩人入手擒題,一開篇便就題生髮,
勾勒出一幅春江月夜的壯麗畫面:
江潮連海,月共潮生。
這裏的“海”是虛指。
江潮浩瀚無垠,仿佛和大海連在一起,氣勢宏偉。
這時一輪明月隨潮湧生,景象壯觀。
一個“生”字,就賦予了明月與潮水以活潑潑的生命。
月光閃耀千萬裏之遙,哪一處春江不在明月朗照之中!
江水曲曲彎彎地繞過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
月色瀉在花樹上,像撤上了一層潔白的雪。
詩人真可謂是丹青妙手,輕輕揮灑一筆,
便點染出春江月夜中的奇異之“花”。
同時,又巧妙地繳足了“春江花月夜”的題面。
詩人對月光的觀察極其精微:
月光蕩滌了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
將大幹世界浸染成夢幻一樣的銀輝色。
因而“流霜不覺飛”,“白沙看不見”,
渾然只有皎潔明亮的月光存在。
細膩的筆觸,創造了一個神話般美妙的境界,
使春江花月夜顯得格外幽美恬靜。
這八句,由大到小,由遠及近,
筆墨逐漸凝聚在一輪孤月上了。
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
仿佛使人進入了一個純淨的世界,
這就自然地引起了詩人的遐思冥想: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詩人神思飛躍,但又緊緊聯繫著人生,
探索著人生的哲理與宇宙的奧秘。
這種探索,古人也已有之,
如曹植《送應氏》:“禾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
阮籍《詠懷》:“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等等,
但詩的主題多半是感慨宇宙永恆,人生短暫。
張若虛在此處卻別開生面,
他的思想沒有陷入前人窠臼,
而是翻出了新意:“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個人的生命是短暫即逝的,
而人類的存在則是綿延久長的,
因之“代代無窮己”的人生就和
“年年只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
這是詩人從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的一種欣慰。
詩人雖有對人生短暫的感傷,但並不是頹廢與絕,望,
而是緣于對人生的追求與熱愛。
全詩的基調是“哀而不傷”,
使我們得以聆聽到仞盛庸時代之音的迴響。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這是緊承上一句的“只相似”而來的。
人生代代相繼,江月年年如此。
一輪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著什麼人似的,
卻又永遠不能如願。
月光下,只有大江急流,奔騰遠去。
隨著江水的流動,詩篇遂生波瀾,
將詩情推向更深遠的境界。
江月有恨,流水無情,
詩人自然地把筆觸由上半篇的大自然景色轉到了人生圖像,
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離愁別恨。
“白雲”四句總寫在春江花月夜中思婦與遊子的兩地思念之情。
“白雲”、“青楓浦”托物寓情。
白雲飄忽,象徵“扁舟子”的行蹤不定。
“青楓浦”為地名,但“楓”浦:在詩中又常用感別的景物、處所。
“誰家…何處”二句互文見義,
正因不止一家、一處有離愁別恨,詩人才提出這樣的設問,
一種相思,牽出兩地離愁,一往一複;詩情蕩漾,曲折有致。
以下“可憐”八句承“何處”句,寫思婦對離人淘懷念。
然而詩人不直說思婦的悲和淚,
而是用“月”來烘托她的懷念之情,悲淚自出。
詩篇把“月”擬人化,“徘徊”二字極其傳神:
一是浮雲遊動,故光影明滅不定:
二是月光懷著對思婦的憐憫之情,在樓上徘徊不忍去。
它要和思婦作伴,為她解愁,
因而把柔和的清輝灑在妝鏡臺上、玉戶簾上、擣衣砧上。
豈料思婦觸景生情,反而思念尤甚。
她想趕走這惱人的月色?
可是月色“卷不去”,“拂還來”,真誠地依戀著她。
這裏“卷”和“拂”兩個癡情的動作,
生動地呈現出思婦內心的愁悵和迷惘。
月光引起的情思在深深地攪擾著她,
此時此刻,月色不也照著遠方的愛人嗎?
共望月光麗無法相知,只好依託明月遙寄相思之情。
望長空:鴻雁遠飛,飛不出月的光影,飛也徒勞;
看江面,魚兒在深水裏躍動,只是激起陣陣波紋,躍也無用。
“只素在魚腸,寸心憑雁足”。向以傳信為任的魚雁,
如今也無法傳遞音訊——該又憑添幾重愁苦!
最後八句寫遊子,
詩人用落花,流水、殘月來烘托他的思歸之情。
“扁舟子”連做夢也念念歸家——花落幽潭,春光將老,
人還遠隔天涯,情何以堪!
汀水流舂,流去的不僅是自然的春天,
也是遊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江潭落月,
更襯托出他淒昔的寞寞之情。
沉沉的海霧隱遮了落月;碣石、瀟湘,天各一方,
道路是多麼遙遠。
“沉沉”二字加重地渲染了他的孤寂;
“無限路”也就無限地加深了他的鄉思。
他在思忖:在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
不知有幾人能乘月歸回自己的家鄉!
他那無著無落的離情,
伴著殘月之光,灑滿在江邊的構林之上……
“落月搖情滿江樹”這結句的“搖情”——不絕如縷的思念之情,
將月光之情,遊子之情,詩人之情交織成一片,
灑落在江樹上,也灑落在讀者心上,
情韻嫋嫋,搖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
《春江花月夜》在思想與藝術上都超越了
以前那些單純模山范水的景物詩。
“羨宇宙之無窮,哀吾生之須臾”的哲理詩,
抒兒女別情離緒的愛情詩。
詩人將這些屢見不鮮的傳統題材,注入了新的含義,
融詩情、畫意、哲理為一體,
憑藉對春江花月夜的描繪,
盡情讚歎大自然的奇麗景色,
謳歌人間純潔的愛情,把對遊子思婦的同情心擴大開來,
與對人生哲理的追求、對宇宙奧秘的探索結合起來,
從而匯成一種情、景、理水乳交溶的幽美而邈遠的意境。
詩人將深邃美麗的藝術世界
特意隱藏在惝恍迷離的藝術氛圍之中,
整首詩篇仿佛籠罩在一片空靈而迷茫的月色裏,
吸引著讀者去探尋其中美的真諦。
全詩緊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來寫,
而又以月為主體。“月”是詩中情景兼融之物,
它跳動著詩人的脈搏,在全詩中猶如一條生命紐帶,
通貫上下,觸處生神,
詩情隨著月輪的生落而起伏曲折。
月在一夜之間經歷了升起——高懸——西斜——落下的過程。
在月的照耀下,江水、沙灘、天空、原野、
楓樹、花林、飛霜、白雲、扁舟、
高樓、鏡臺、砧石、長飛的鴻雁、潛躍的魚龍,
不眠的思婦以及漂泊的遊子,組成了完整的詩歌形象,
展現出一幅充滿人生哲理與生活情趣的畫卷。
這幅畫卷在色調上是以淡寓濃,
雖用水墨勾勒點染,但“墨分五彩”,
從黑白相輔、虛實相生中顯出絢爛多彩的藝術效果,
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國水墨畫,
體現出春江花月夜清幽的意境美。
詩的韻律節奏也饒有特色。
詩人灌注在詩中的感情旋律極其悲慨激蕩,
但那旋律既不是哀絲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
而是像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夢幻曲,含蘊,雋永。
詩的內在感情是那樣熱烈、深沉,
看來卻是自然的、平和的,
猶如脈搏跳動那樣有規律,有節奏,
而詩的韻律也相應地揚抑迴旋。
全詩共三十六句,四句一換韻,共換九韻。
以平聲庚韻起首,中間為仄聲霰韻、
平聲真韻、仄聲紙韻、平聲尤韻、灰韻、文韻、麻韻,
最後以仄聲遇韻結束。
詩人把陽轍韻與陰轍韻交互雜遝,高低音相間,
依次為洪亮級(庚、霰、真)——細微級(紙)——
柔和級(尤、灰)——洪亮級(文、麻)——細微級(遇)。
全詩隨著韻腳的轉換變化,平仄的交錯運用,
一唱三歎,前呼後應,既回環反復,又層出不窮,
音樂節奏感強烈而優美。
這種語音與韻味的變化,又是切合著詩情的起伏,
可謂聲情與文情絲絲入扣,宛轉諧美。
《春江花月夜》是樂府《清商曲辭·吳聲歌曲》舊題。
創制者是誰,說法不一。
或說“未詳所起”;或說陳後主所作;或說隋煬帝所作。
今據郭茂倩《樂府詩集》所錄,除張若虛這一首外,
尚有隋煬帝二首,諸葛穎一首,張子容二首,溫庭筠一首。
它們或顯得格局狹小,或顯得脂粉氣過濃,
遠不及張若虛此篇。
這一舊題,到了張若虛手裏,
突發異彩,獲得了不朽的藝術生命。
時至今日,
人們甚至不再去考索舊題的原始創制者究竟是誰,
而把《春江花月夜》這一詩題的真正創制權歸之于張若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