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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攜手佳人 和淚折殘紅》
作者: 雪燄 日期: 2004.09.10  天氣:  心情:

【鷂鷹】之四‧『人子』~鹿橋

「君不行兮夷猶!」                                              楚辭‧九歌



落日快啣山了,他們才上新功課。事實上,這新功課不過是拋鳥的老功課變變花樣。這天主要的新功課已經上完了。(Out of sight,Out of mind!)現在只是作遊戲。

鷹師先把鷂鷹用手腕震動的力量把她送到空中。這種動作是她習慣的。平日在家裏,他要用雙手做事時,就會這樣把她送回架上去,有時她若是落在他肩上,那樣他就用一聳肩的信號讓她飛走。但是今天她覺得無處可飛!就又落在他肩上。他就急驟地聳肩,同時舉起戴了手套的手,她就又落在手上。

這時,鷹師就用右手拉住雉雞尾上的細繩,先準備好,左手猛力再把鷂鷹送到空中,然後又把那隻雉雞翻上來捉在手裏。鷂鷹有一點迷惘,不知道怎麼樣好。她落足的手上現在停著的是一隻假鳥!(妳略似不甘地說,妳對夷真好,真讓人懷疑妳們是什麼關係!)

假鳥忽然翻飛起來了,飛的樣子十分奇怪,是「忽─忽」地在主人頭上兜圈子,要飛又飛不走,尾巴後面的繩子捉在主人手裏。

鷹師就這樣在空中掄這雉雞,那鷂鷹就在上空盤旋。

忽然,她拍著雙翼,壓著原野的長草,平著迅速地向遠處飛去。飛了有一里路光景,她就鼓翅昇高,再昇高。在高空裏她慢慢地,翅膀尾巴只微微地偶爾動一下,就這樣畫圈子。畫大圈子,畫小圈子。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這樣飛,又已是飛得這麼好!(飛翔,是妳的天賦!然而妳並不願意流浪,沒有人願意流浪...)

鷹師就一直在下面緩緩地掄舞的那隻假鳥。(妳一定可以的,加油!)

忽然,這鷂鷹預備好了,她用力扇了兩下她的翅膀,然後把兩翼都夾在身旁,在空中急驟地俯衝下來,走著一條時時改正的曲線。

鷹師祇是均勻地掄著那假鳥。

鷂鷹拳著的雙足,「刷─」地從他頭上閃過,一擊就擊中,幾乎把那假鳥的繩子擊斷。這時她已經又滑到那一邊又在拍了翅膀,在昇高了。

「若是活鳥,這一下早被你擊死了!」鷹師仰著首,望了她說:「再來!再來!」

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又下來了!(妳永遠的不服輸呀!常常苦了自己。)

這次等她近了,鷹師忽然加快,把假雉雞掄得毛都翻飛起來。鷂鷹撲了一個空。這鷹師怕羞著了這隻尊貴又驕傲的鳥,就沒有說:「再來。」可是他的鷂鷹早已又回來了。(妳的倔強。)這次那來頭真是兇狠得緊。

鷹師又把手上掄的速度加快,他也看見她的爪子又擊個空。可是正如他所期待的一樣,她刷下一隻翅膀,還是把那雉雞搏著了。搏得一震,才又閃到那邊去。(27,非要不可,沒有道理可講。)

那雉雞雖然沒有被她搏脫了手,可是也被她打得在繩子那端滴溜溜地打旋轉。

這時那鷹師正在心上暗暗稱讚這隻幼鷹學甚麼都分外的快,沒想到她已搶先一步,用出一個新花招兒來!(火火,花招百出,玩性如童。)

她這次不再昇高,祇是平著擦了地面鼓翼飛來,飛得十分急。

鷹師馬上明白這次不是衝搏而是要攫取了。緊急之下,不容他按原定步驟教練,他就忙忙用力一掄,然後把雉雞脫手拋向半空。

鷂鷹乘了疾飛的速度,用尾巴向上一翻,身子就開始昇起來,然後在空中一個轉身,正把那雉雞接在那有力的一雙堅爪裏。

她得意極了,捉了那假鳥直飛上高空,一直昇高得變成一個小黑點子在晴空裏。

「夷─猶!」一聲就從高空滴下來!

她就捉了那假雉雞在天上畫大圈子,畫小圈子。

隱隱約約地,鷹師可以望見她爪子裏緊緊擒住的假雉雞同它尾後無力地垂著的一條黑線。

鷂鷹喜歡這個遊戲,更喜歡在遊戲裏得勝。(妳的確是如此,要贏!一定要贏!而且要快樂的贏。)這個遊戲既是同她的主人作的,她得勝之後,第一要緊的事就是回到主人身邊來。

她慢慢一圈又一圈地往下滑,她的身影慢慢變大。她又慢慢回到主人頭上,她從他身子左邊,右邊,又正中一次又一次滑翔過來,又過去。好幾次低得那根繩子幾乎碰到鷹師的頭。

她有一點失望,因為鷹師沒有伸手去搶那繩子。(一起玩嘛!妳側著頭,笑著,期待著。)

不管他搶不搶,她祇假裝他要搶,又偏要他搶不著!(陷在任何一種感情裡,我們似乎都免不了如此,就算是幼兒同雙親的撒嬌亦是同樣的把戲。)她就平著遠遠飛來,快到他身邊了,又像有那麼一回事那樣,拍著翅膀,又昇上那邊去了。

平常馴鷹的人都是教鷹兇殘,教他們的鷹爭奪、搶。捕了獵物彼此在空中搶,在地面又同獵狗搶,甚至同主人搶。

這個鷹師是不要他的鷹這樣下流的。他等她玩夠了,(倦了,就歇息一下吧!愛玩也得有命來玩!)在她下一次轉身又來的時候,他自心裏發出信號,同時伸出那戴了皮手套的左手來。

鷂鷹一下子收不住,又已滑了過去,但是速度已經大減了。她在空中打了半個旋身,兩個翅膀撲扇著,爪子帶著雉雞,嘴也幫著忙,就落在鷹師腕上。

那時天色已快黑了。

這次以後,鷹師就不常常帶她出來,而且用假雉雞的練習也沒有再做。因為她已經完全學會,不再有興趣了。鷹師祖上所傳的教練方法這時已經差不多都已用完,祇剩教她喫活鳥、活兔、田鼠、蛇、青蛙的技術同規矩。

他知道這些技術上的事都不用再教她。這種事不但不用再教,恐怕還反要向她學,(妳非常懂得在任何陌生的環境中如魚得水的存活,然後,逍遙~)然後把教她以來新得的經驗寫入他的家傳方法裏。

這隻鷂鷹所需要學的不是技術,是道理。道理就難教得多了。(妳說,有時我真希望妳能吵一點.....我看看妳,笑。)鷹師在思索如何同他的鷂鷹講這道理的大義的時候,他就不給她上新功課。在家只是由她在架上修養著,按時餵她好喫食,出遊總是帶著盔。(小姑娘在欲尋歸途時發現沿路撒的麵包屑都被小鳥吃光了....我的家呢?家在哪裡?)只有要她活動活動筋骨時,才帶她到那山谷的草原去。在那裏,他就放她去自己飛翔,每次總由她飛個盡興。他去大樹下休息,等著她。(妳是鷹,不是家禽。也許我才是家禽,我飛不了~)

這樣,他們師徒兩個就都有許多時候靜想。(妳總會在車上訴說著週身的一切,也許為了打破靜默,也許只是想說,也許,是讓我放心妳的狀況。而我,通常是沉默的多。)

該回家的時候到了,鷹師就從樹蔭下走出來,站在平原上。鷂鷹看見了,就滑駛過來,落在他腕上。他默默地順著她的羽毛,為她帶上盔,繫上絲絛,上馬慢慢回家。她就在主人手腕上半休息著養神。

夏天來了的時候,鷹師已經想定了他的打算。他既已在這鷂鷹的身心兩方面下了這麼多功夫、同情愛,(功夫可拿捏計量,情愛呢?)他就從這個關係上為將來打算。他心上的疑問,(我是對是錯?)也要從這個已經建立的關係(既已如此,就這麼吧!)上求解答。

他是個極其細心的年輕人,他把所有的可能,及所有的風險都預先想周全了。無論後果如何,成功還是失敗,他都替鷂鷹安排了妥善的前途。

這鷂鷹到此時還一直沒有自己獵取過食物。她所喫的都是主人給的。她自然不是不會打獵,不過從不曾把打獵與喫食連在一起。這也是這鷹師的家傳的哲學:把打獵歸打獵,把喫食歸喫食,這樣在打獵的時候無論是衝擊,或是攫取才能做得盡善、盡美。

因為這個原故,在教練的時候,雖然每一階段都利用鷂鷹捕殺小禽、小獸的天性,來教她各種技能,卻不在她饑餓的時候來教。(能夠選擇的是遊戲,不能選擇的是愛情。)也因為這個原故,覓食是最後一課。

這樣訓練出來的鷂鷹可以在天空盤旋的時候不為空中的飛鳥、地上的走獸轉移她的心智。就像最好的獵犬那樣可以不理田裏的兔子,也不隨便看見別的狗就叫,就咬,就打架。

但是這位鷹師對這隻天份特別高,筋骨技能特別好的鷂鷹期望還要在這以上。這所謂最後的一課對她來說,希望不是最後一課。他希望不要在覓食一課上完之後就給她畢業,放她去尋一個生活。(我堪堪放得下嗎?)他同他的代代祖先都一直希望早晚有這麼一天,最出色的鷂鷹同最出色的鷹師會遇到一起。他們也許會以絕頂聰明的人性與絕頂聰明的鷹性作基礎,尋覓到生命現象的通性,同那裏面的道德與倫理。

這天鷹師的打算已定,他就去把要用的東西準備好。

鷂鷹這些時也想了很長久,天天想,但是沒想出甚麼頭緒。她近來有點不耐煩。但是今天她看出她的主人做事,精神,都恢復往常那種直接了當,又明快的樣子,她也振奮起來。

鷹師又像在準備帶她出去了。但是這次時間好像早些,他還沒有按時餵她。快要出門了,他去後院提了一個布包袱包著的方形盒子來放在那木凳上。她知道放在那凳上的一定是給她喫的,但是這次一直到要上馬、出遊了,還沒有把那裏面的東西拿出來給她喫。

忽然,她本能的知道那是甚麼了!那哪裏是一個食物盒子!那是個帶了布口囊的鳥箱,為了走路攜帶、方便,用一個大包袱包起。這樣一想,她那個與本性同來的敏感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木箱裏都是甚麼鳥,一共大約有幾隻。

「那裏面有七、八隻活麻雀!」她想:「這回又是要作甚麼遊戲?」

「我的喫食在哪裏?這回還沒有餵我就先要做遊戲!」她又想。

鷹師這時已經把一個沒有鈴,可是有羽毛的皮盔給他帶上了。她也還是高高興興地。因為她愛做遊戲。餓著肚子做遊戲也是好的。

他們師徒到了大樹下,放了馬、解開了布包袱,提了鳥箱,就到了草原上來。

鷹師這次先解開絲絛,後摘頭盔。因此在頭盔未摘之前及初摘之後,這鷂鷹已灼急地兩爪在他皮手套上這樣一上、一下橫著走著。待她的頭盔一去,她忙看時,只見她主人把那盔放在手中掂著不知道是甚麼意思,掂得那盔上的羽毛一動、一動好像要飛一樣。

鷹師俯身下去在地上拾了一個小石子放在盔裏。他左手一震,把鷂鷹送到半空,右手用力一扔,那皮盔藉了石子的重量被他扔得極高。但是鷂鷹去得更快!

空中那一幕就好看極了;石子先垂直落下來,那皮盔將將要落,羽毛祇輕飄著還未因降落速度而伸直,這鷂鷹就在上昇的情況下把它迎個正著,翻轉著身子,兩爪朝天就把它抓住,然後翅也不展,像個死鳥似的掉下地來!等她距地只一、二丈了,才又一翻身,落在主人腕上。(妳在玩,我在眷戀~)

她好像是說:「這樣的簡單的遊戲祇好加一點花招兒,玩起來才有意思!」

鷹師就不再這樣玩了。他把皮盔先放在口袋裏,卻又把絲絛給鷂鷹繫上。

這時,他一面用眼看著她,一面右手自布口囊裏伸進鳥箱去,摸出一隻麻雀來。鷂鷹正要把這小鳥看個仔細,鷹師已經把那鳥放了。

小麻雀飛起來的姿勢就與方才那皮盔在空中情勢很不一樣:它向上一縱一縱,又平著一滑,曲曲折折走了。

鷂鷹的腿既是繫在皮手套上,祇能乾看著。

鷹師又摸出一隻麻雀來放走。這隻一離手就一直往上飛,飛到大樹裏去了。鷂鷹就把頭偏轉過來,翻著向上,釘著它看。小麻雀似乎覺得不妥,就又飛走了。

就這樣,鷹師把麻雀一隻、又一隻放走,最後的一隻自鳥箱裏摸出來以後,他就先不管那地上的箱子,一手架了鷹,一手握住那小鳥一直往草原寬敞無樹的方向去。

他四面看看,覺得地方夠大,就把小鳥往空中一扔,偏偏扣著鷂鷹不放,直等那小鳥只是地平線上一個忽上忽下的小黑點了,才解開鷹由她去追。

這次不是遊戲了!鷂鷹也就體力、智力並用,一面快飛,一面快想。

她不敢一時看別處,怕失去了目標,又不敢昇高怕為麻雀發現。她拍著翅膀擦著草原飛,又時時改方向,好正正追隨在小鳥尾後,不易為它看清她的地位。

她到底是一隻出色的鷂鷹,她把這些動作都做到盡善盡美,沒有半點遲疑,纔十幾秒痛就已追近,就已要決定採取甚麼姿勢來捕它了。

她連想都不要想,(當斷不斷,反身其亂。妳需要的不是增進已有的能力,而是奪回失去的信心。)就自下攻上。這樣不但對她低飛的來路相宜,也可以截住小鳥往草裏藏的去路。這時她也不避被小鳥看見,就扇了她那雙大褐白花色的翅膀,顯露著胸前的餓紋,拳曲著的兩爪也向前伸展開來,直向小鳥飛行路線以下躦過來。

驚散了魂魄的小鳥剛剛撲著小翅膀昇起不到兩三尺高,就已經抓在鷂鷹尖爪裏了。

小鳥自己從來沒有在空中飛走得這麼快過!它現在被抓在鷂鷹爪子裏,就快得連下面的草都看不清楚。忽然,一切都模糊了,鷂鷹的爪尖已經刺進了它的胸膛。

這個又軟,又單薄,又溫暖,又微微跳機的胸膛是鷂鷹從來沒有經驗過的。這個與她同樣有翅膀,會飛的活物,就在她自己的爪子裏改變成了她的食物。她在飛回的路上已經都憑了本能地清清楚楚知道怎樣喫那麻雀。她怎樣用爪子按著,怎樣用她有鉤的尖嘴把小鳥一塊一塊地撕開喫。被撕得支離破碎的小鳥還有時睜開那灰白色的眼膜看著她。

在飛回到她主人的路上,這不過十幾秒鐘裏,她不但一幕又一幕把這些都想到了,她的爪尖也找到了小鳥的心臟,也準確地移動了一下,刺進去了。小鳥的血就染紅了胸前一片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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