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虛擬實境」的世界，當「實在」已變得愈來愈不確鑿，「虛擬實境」也就比真實還要真實。人們在想像中建構虛假的幻景，並相信那是最後的皈依，因而一群「天堂之門」教徒將彗星的長尾當成了天梯，攀附著要登上彼岸。他們或許自己死得自在，但留在這個世界的，則無疑是另一個荒蕪的見證。

當代最首要的精神特徵是虛無。虛無是跳動的心找不到溫暖的家所產生的倦怠和煩悶，於是人們遂在荒涼的疏離和寂寞裡，向「虛擬實境」臣服。這和三、四○年代孤寂的青少年看了還珠樓主的劍俠小說而逃家想到峨嵋山拜師學藝一樣，都是心靈孤寂者對自己的另一種凌遲。只是以前的「虛擬實境」仍然必須靠文字，而現在的「虛擬實境」則更像真實。

當代法國思想家波希亞(Jean Baudrillard)說過，在這個資訊以及影像化的時代，真實的事物愈來愈變成朝生暮死、真偽難分的記號，於是虛實之間也就沒有了界限。以前，人們藉著反省現實而建造哲學和思想，當現實已不再確鑿真切，一切思想也就失去了立根的根基。這也就是說，人等於被拋向虛實難分的世界，並沉淪在虛構的影像世界中。「虛擬實境」無論以哪種方式表現，它都是比真實還要真實的「過現實」(Hyper-reality)。「虛擬實境」替人的自我逃避準備了一個銅牆鐵壁的烏托邦。

一切的烏托邦都是逃避，以前，人們由於對現實不滿，因而以極度的侵略心對外擴張，要建造現世的烏托邦。而今天，則是對外在的烏托邦已無能為力，因而將侵略心轉向自己，企圖躲進另一個虛構的世界中，而它的終極當然只有死亡。

虛實難分或許是一種好的文學，莊周夢蝶，不知是莊周化蝶或蝶化莊周，從而能讓人在參透虛實的相對性後，減少人的固執並增加對萬事萬物的達觀與雍容，但若以虛為實，並因而放棄一切意義，甚或認為人生根本即無意義，那就難免入迷成執，沒個了局。

人間有不滿，要在世間求；此岸的煩惱不可能在不可知的彼岸尋找。「虛擬實境」再怎麼像真實，終究還是虛擬。這時候，忽然想起了唐代詩僧寒山子的這首詩：


碧澗泉水清，寒山月華白；

默知神自明，觀空境逾寂。


無論現實多麼的似幻，無論虛構多麼像真，我把定自己的「神自明」，一切不都是萬古長空、春天不盡嗎？


                         ~南方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