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門
麗雲做夢驚醒過來,在深夜,在柏雲山莊裡,窗外透進來高科技的昏暗燈籠光和紅色激光雷射罩成的大網,滿山遍野的雲霧。麗雲坐起身,黑暗中摸著另一邊的枕頭。這一邊並沒有她的丈夫柏仁。麗雲醒了索性便起身下床,披了一件毛巾料睡袍走在空蕩蕩的房子裡。麗雲很想在走路時發出一點兒聲音,但她沒穿鞋,赤腳走在木地板上。唯一能發出的聲音,就只是山裡頭強烈的日夜溫差引起的木板熱脹冷縮。麗雲的腳步,在黑夜裡,是一首歌,依...歪,依...歪,的歌曲。
麗雲走出了樓,看到因為夜裡的霧氣而顯現出來的紅色大網。她知道柏仁一直都在身邊保護她,因為這個激光雷射是柏仁親手打造的。麗雲開門進了展館,點亮所有燈把展館照的亮晃晃的,從展櫃上拿了一本書坐在角落上的檜木搖椅,打開書。哦!這是麗雲的日記。拿出口袋裏的鉛筆寫日記,她寫著,今天是柏仁帶小麗雲回去的第十六天,跟我同樣年紀的柏仁很快就回來了,回來他今生親手打造的山莊...Dec.02.2026.
麗雲把鉛筆放回口袋,合起書放在胸口,人往後仰。搖椅受了力自己搖起來。麗雲的歌開始變奏,成了咯唧...咯唧...搖椅輕輕的搖,麗雲卻沈沈的睡。搖椅愈搖愈輕,輕到停止了。麗雲愈睡愈沈,沈到睡著了。麗雲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麗雲睡得好沈、好沈...
麗雲躺在搖椅上做夢驚醒過來,在深夜,在柏雲山莊展館裡,窗外透進來高科技的昏暗燈籠光和紅色激光雷射罩成的大網,滿山遍野的雲霧。春天就要來了,不過夜晚從門下的縫吹進來的春風像東風,一樣冷吱吱,吹得凶,人講乍暖還寒就像麗雲現在的心情。
上帝這樣的安排教天上的雲怎不沈重?怎不落入人間。
※ ※ ※
有一個視線,在竹北東元醫院,像是個匆忙的人,邊走邊看,看到了電梯,按了兩下,等不及,從樓梯間開始往上奔跑。邊跑邊跳,搞不清楚跑了幾樓,停下來進了這一層,到護理站沒停下又繼續往前,在一間病房前停下來輕輕推開了房門。
東元醫院精神科主任醫師,林醫師在重症病房內觀察病人的狀況,他聽見開門聲回頭看了一下
:「葉先生,您到了。」
:「不好意思,今天來的比較晚。怎麼樣,今天狀況還好嗎?」
:「時好時壞,葉太太的狀況一直都是這樣。」
:「...」
:「自從葉太太從產科轉到這裡,一直都是時好時壞,今天的狀況看起來是還好,靜靜的倚在窗邊。」
:「林醫師,我太太經常是這樣子倚在窗台站著嗎?」
:「狀況好的時候是啦!狀況不好時,您也知道、也看過、多重精神分裂的病人總是會無法控制的傷害了自己。」
:「林醫師,我能暸解院方的考量和您的治療方式。」
:「...」
:「林醫師,我太太以前在山莊裡有一張她經常坐的搖椅,我可不可以搬過來給她坐?」
:「她熟悉的東西,嗯...很好呀!檜木做的,可以呀!這樣對她的情緒也許有幫助也說不定。」
:「謝謝林醫師,那我隔天就把椅子帶過來。」
:「哦、椅子帶過來時,如果我不在,交給護理長就可以,我會交待她這件事請她安排。」
:「欸,葉先生要不要進去跟您太太說說話,今天的狀況,感覺還蠻穩定的。」
:「真的可以嗎?謝謝、謝謝。」
柏仁走進精神科重症病患的交誼廳。麗雲頭斜斜靠著窗台佇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像個木頭娃娃。眼睛只管往窗外看。今天天氣晴朗,窗外亮晃晃的。精神科重症病房高在十三樓,一眼望去只有一片天,藍藍的牽著幾絲、幾絲的雲,像機器正絞出來的棉花糖。柏仁學麗雲看著亮晃晃的窗外。這光好亮、好白,是陽光從更高空的雲層間透出來的。陽光像是也經過雲層的過濾變的純淨、透明、可以喝、好白、更白。跟當初他們結婚時,教堂裡的白光一樣白。一想到今天這樣的情形,柏仁心情複雜的不知該怎麼說。
佇在窗台邊出神的麗雲被一陣雷聲打醒。她站在窗臺邊,身上披著針織毛衣。大白天的,打響雷真不尋常。麗雲嚇了一跳,睜大眼晴好像是醒了,不過仍是凝視著窗外。麗雲的針織毛海毛衣映著窗顯得亮晃晃的,像是毛衣自己發出一絲一絲的光芒。不過打了響雷,天頓時暗了下來,好像下午三點直接跳到七點,中間憑空消失了四小時。感應式的燈光馬上就亮了起來,幾十秒的時間,站在窗邊的麗雲再度被照的亮晃晃,彷彿現代的科技可以彌補那打雷的烏雲所吞噬的四小時。麗雲仍然看著窗外沒有動...
我攪一攪冰炫風但並不想吃,因為我感覺麗雲很孤單。我走過去伸出手在麗雲面前晃了一下,麗雲沒有動。我彎腰查看她的眼晴,我看了眼睛,沒想到就從瞳孔看進了視神經,穿過腦膜到了皮質層。那是像書一般一頁一頁的構造,每一頁上面都是各式各樣的影像。有黑白、也有彩色、有大幅、也有小幅。我看到一個影像有柏雲山莊的燈籠,好奇的伸出食指去觸摸,神奇的皮質層微弱電流,從我的食指也通到了我的皮質層。麗雲的記憶頓時也成了我的記憶...
新婚之夜,麗雲半夜裡醒了過來,裸身的麗雲擁著柏仁而眠。她輕撫著柏仁睡熟秀氣的臉和長髮,輕輕的說:「寶貝,我愛你...」
麗雲用手攪皺的湖水慢慢恢復影像,出現了柏雲山莊,出現了接待館的內景,出現了Tunka一家子和麗雲排排坐,像是開會一樣...
麗雲說完了書,聽眾如痴如醉。麗雲說書時,聽眾是可以看得到畫面的,像是看電影。厲害、怕了吧!來山上玩的遊客,每個人都沈醉在那愛恨交織的故事裡。只是天無不散的筵席,縱使故事還沒有結局,夜深了,人還是得睡覺...
喂!你似在騙嘯仔哦!銀杉的年輪被爛破車壓著,怎麼數哦?聽頭家娘講古啦。那否卡早睏,卡買酣眠...Limaga、Salu、Sadu、聽完老闆娘說故事真是很高興,山莊才剛開始營業,雖然客人不多,但是看到客人痴醉的表情,Limaga很自信的感覺到,Tunka族的未來將會在這柏雲山莊最後的居所被預見...
...麗雲在風雨中走了好幾天,最後終因體力不支,昏倒在山區的泥濘路上...
※ ※ ※
柏仁被太陽曬醒,睜眼看到了沒有一丁點雜質的藍藍天,再低頭看錶。不得了十點了,來不及林醫師每星期固定探房時間了。急忙整理衣服下樓,交待Limaga一家人房間保養和菜單的事情之後,自己開著小跑車往山下駛去。小跑車下山,正在髮夾短腳處加速準備過第一個左轉的髮夾彎。小跑車先是靠髮夾的外側加速,接近弧圈時輪胎轉向左邊,急往髮夾弧圈的內側切入。由於物體的慣性和離心原理會讓行進間的車子產生側滑,吱...柏仁順利的出彎離開了柏雲山莊。
在竹北 東元醫院,有一個視線像是個匆忙的人,邊走邊看,看到了電梯,按了兩下,等不及,從樓梯間開始往上奔跑。邊跑邊跳,搞不清楚跑了幾樓,停下來進了這一層,到護理站沒停下又繼續往前,在一間病房前停下來輕輕推開了房門。
:「葉先生,哦、好多天沒來了!」
:「是啊、是啊、耶誕節假期實在是忙不過來。林醫師,怎麼樣,我太太狀況還好吧。」
:「葉先生,這幾天有一個狀況,我們認為應該是一個好現象。」
:「林醫師,我們認識那麼多年了,麗雲幸好有您悉心照顧才能好好的活到今天,算算都二十多年了,老實講我不再有什麼奢望。」
:「欸,我可不是在安慰你,今年這個耶誕假期,葉太太沒有寫日記。很不尋常哦!」
:「哦?」
:「二十多年前葉太太剛住進來,常常拿書架上的書,說是要寫日記。當時實在造成很大困擾,不過看著、看著、後來工作人員搶著看。葉太太的文筆很好,日記像是在講故事。」
:「是啊,那一些日記也多虧林醫師您仔細收集,湊一湊都能出好多本書囉!」
:「是啊,葉太太的日記也讓我對多重精神分裂病患內心的世界有更深層暸解。」
:「欸?你說這幾天她不再寫日記了啊!」
:「對呀!我隱約感覺到葉太太恐怕真的會醒過來。」
:「哦、林醫師你的意思是...我太太有可能恢復正常?」
:「嗯,很有可能...」
柏仁和林醫師站在重症留院病房的走廊,透過玻璃窗看到麗雲坐在窗邊,輕輕的搖著,那搖椅還是二十年前柏仁從山莊帶過來的。窗外的陽光把麗雲照的亮晃晃,臉是亮的,亮的地方有一小絲一小絲的小小光芒。灰白的頭髮也是亮的,白色的針織毛海毛衣外套也是亮的。柏仁看這樣子的亮晃晃並不是今天才開始,麗雲這樣亮晃晃已經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麗雲一天一點點,一天一點點的變老。歲月的痕跡是髮梢開始顯露時柏仁才發覺,起初只有髮梢的部份變白,是銀白。慢慢的有一些頭髮的白往上爬,那種樣子好像是溫度計或者業務員的統計報表。有時業績好、溫度高。有時業績差、溫度低。麗雲的頭髮直又長,雖然她喜歡把頭髮挽起來,不過挽起來的頭髮,並不能阻止總是得去煩惱那三千個業務員業績不好,或者三千支溫度計溫度太高。煩惱總是愈來愈煩惱,有些頭髮出生時便從髮根一路白到髮梢。不過說也奇怪,一根白頭髮是銀白,很多根白頭髮混在整頭的長髮裡,就變成了灰白。好像是水彩和了顏色、也像天上的雲玩髒了手、也像是我手上的冰炫風攪了ORIO。柏仁突然覺得好想念麗雲,就好像有二十多年沒見到她一樣。
:「林醫師,我進去看看我太太。」
:「好,那就不打擾你們,去試著跟也說話,說不定今天會開口。」
柏仁推門進去,像往常一樣走近麗雲,拉了張椅子坐在對面,牽著她的雙手。今天的情形有點怪異,柏仁才握住她的手,麗雲的頭竟然轉過來看著柏仁,而不是像往常一樣維持看窗外的角度。麗雲今天的情形真的有點兒怪異,除了不再看著窗外,似乎...眼晴也恢復了二十年前的焦距,麗雲竟然開口說話了。
:「柏仁,你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柏仁,我等你好多、好多年,有二十多年了。」
:「是啊,我等妳的也沒少過一天,我們倆人都一起在等。」
:「你真的變老了,我真的等到了老的柏仁,我好高興!」
:「柏仁,你想念我嗎?這些年我每天守著山莊好辛苦,生意又不好做。」
:「柏仁,我好想念你,你終於回來了。」
:「麗雲,我也想念妳,而且我每天都會來看妳,記得嗎?是啊,山莊的生意真的不好做。」
:「甚麼事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回來了就好,老老的柏仁回來就好。」
麗雲鬆了手身體輕輕的後仰,頭又轉回窗外的角度,一切又恢復原來亮晃晃的樣子,搖椅受了力自己搖起來。咯唧...咯唧...搖椅輕輕的搖,那搖椅搖著、搖著、彷彿說著一段很遙遠的故事...
客卿...客卿呀...柏仁疑惑轉頭看著窗外走廊上的林醫師。不明就理的林醫師對著柏仁點點頭,似乎很滿意患者的病情有重大進步而肯定的點頭。柏仁回過頭再看著麗雲,他也學麗雲看著亮晃晃的窗外。這光好亮、好白,是陽光從雲層間透出來的。陽光像是也經過雲層的過濾變的純淨、透明、可以喝、好白、更白。跟當初他們結婚時教堂裡的白光一樣白。柏仁更加迷惑了,麗雲、柏仁同時都浸潤在這白光裡,已經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重症留院病患。
忙完耶誕節,柏仁看過短暫清醒的麗雲之後,麗雲的狀況似乎不是林醫師預期的好轉。麗雲又開始把書架上的書當成日記寫,不只心裡的狀態,生理的狀態似乎也一天一天的快速衰老。林醫師感覺不對勁,也通知柏仁希望他能多撥些時間來陪麗雲。麗雲這個病患在東元醫院算是個特別的案例,林醫師很用心的分析每一篇麗雲寫下的日記、紙條、或生活中的舉止、行為等。他期望能從麗雲身上更深入暸解精神病患的思考,或者大腦和各部肢體運作的情形,藉以解開長久以來人們對於嘯仔的刻板看法,並且幫助他們回到真實的世界。不過林醫師長達二十多年的追蹤研究,似乎必須要做出一個結論性報告了。因為看樣子麗雲的生命恐怕已不多,這二十多年,林醫師藉著發展快速的奈米生物光電和藍芽無線封包技術的整合,在麗雲的身上安裝了許多個細如髮絲的感應器。藉無線藍芽和電腦連線來分析腦部和各肢體,各器官之間的互動和相互影響的原因,並藉此了解藥物所產生的效力及干擾。
麗雲開門進了展館,點亮所有燈把展館照的亮晃晃的,從展櫃上拿了日記坐在角落上的檜木搖椅,打開日記。拿出口袋裏的鉛筆寫日記,她寫著,「今天是和柏仁重新相逢的第四十九天,跟我同樣年紀的柏仁好老哦!不過他愈老愈帥,真好,回來他今生親手打造的山莊跟我約會...Jan.05.2027.」麗雲把鉛筆放回口袋,合起日記放在胸口,人往後仰。搖椅受了力自己搖起來。麗雲的歌開始變奏,成了咯唧...咯唧...搖椅輕輕的搖,麗雲卻沈沈的睡。搖椅輕輕搖,麗雲沈沈睡。搖椅仍然繼續搖,像是鐘擺的能量不滅定律。
能量不滅,生命該也是如此,只是生命總像那天上的雲,喜歡用各種的型態來展現。有時氣體、有時固體、有時液體,而且大部份的時間都沒有固定的樣子。雲、雪、雨、雹、水、冰、氣、純淨、污染...
曾經滄海難為水,這生命的能量不滅,何其多,但仍然是不能喝。能量不滅的搖椅繼續搖,搖著那同一首二十多年的老歌。客卿、客卿呀!客卿、客卿呀!客卿呀。
熟睡的麗雲坐在搖椅上,腿上披著毛毯。大白天的麗雲就這麼睡著,斜著頭像是睜開眼晴看著窗外。麗雲的搖椅放在窗邊亮晃晃的,麗雲仍然看著窗外沒有動...
我攪一攪冰炫風但並不想吃,因為我感覺麗雲很孤單。我走過去伸出手在麗雲面前晃了一下,麗雲沒有動。我彎腰查看她的眼晴,我看了眼睛,沒想到就從瞳孔看進了視神經,穿過腦膜到了皮質層。
那是像書一般一頁一頁的構造,每一頁上面都是各式各樣的影像。有黑白、也有彩色、有大幅、也有小幅。我看到一個影像有柏雲山莊的燈籠,好奇的伸出食指去觸摸,神奇的皮質層微弱電流,從我的食指也通到了我的皮質層。再通往視神經到視網膜,我眼前變的好亮好亮,亮得剔透的白,似乎麗雲的皮質層要我的視網膜出現這樣的白光。白光愈來愈白,白到把麗雲的身影漸漸的蓋過去,我看不見麗雲了。
當白光最白的時候,彷彿聽到了檜木搖椅最後一聲的呼喊。客卿...客卿呀...能量不減的生命正在轉換,轉換成另外一種型態了。天上飄來雲遮住了太陽,麗雲不再是亮晃晃。室內的感應燈並沒有自動點亮,天上的雲似乎也不想離開。隨著地球自轉,天慢慢的黑,夜就來了。我努力的睜大瞳孔,麗雲仍然斜著頭看著窗外,搖椅不再唱歌,能量也已轉換型態。天很黑,夜很深,風...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