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歲的淑芳(化名)回想去年9月生老二,餘悸猶存。她發誓,下一胎要剖腹,她只想儘早結束生產,絕對不要在醫院產房待太久。
淑芳一入院,就被帶去剃陰毛、灌腸、打點滴,從上午9點到下午4點生下寶寶,平躺在病床上待產整整7小時。因為,肚皮一直綁著胎兒心音監視器的環帶,手臂吊上點滴,連翻身都難。
這中間,她不習慣在床上躺著用便盆解小便,想下床上廁所,護士小姐大聲喝斥:「你下來幹嘛!萬一沒測到寶寶心跳怎麼辦?」
淑芳從一入院就被限制不可以吃東西,連喝水也不准,到了下午,她覺得自己快虛脫。可是,陣痛正密集加劇,她沒有體力,疲憊到連呼吸口令也做不來,出聲喊痛。護士冷冷地說:「誰沒生過小孩,怎麼那麼怕痛!」
待產的7小時,醫生連一次也沒有出現。當淑芳感覺寶寶胎頭快出來,護士卻用手指在陰道口擋住胎頭,遲遲不肯讓寶寶出來,護士堅持「要等指定接生的主治醫師過來」。
淑芳苦苦哀求,隨便一個醫生來都可以,甚至對著護士大喊:「你手放開,我自己可以生!」
就這樣,她和護士僵持了二十多分鐘,醫生終於出現。她沒想到,醫生先用手指把胎頭頂回去,接著在會陰剪一刀,才讓寶寶出來。
醫生的話一字不漏地傳進她耳中:「拜託,別叫了!有那麼痛嗎?好像我很不會接生。」
淑芳回到家做月子,每想起生產的痛苦與屈辱,就哭一回,整整哭了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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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灣,淑芳的生產經驗並不算特例,許多生產過的女人都有類似痛楚與委屈的回憶。
今天,台灣有99%的孕婦在醫院生產。曾擔任WHO(世界衛生組織)婦幼健康部主任的韋格納醫生(Marsden Wagner),指著關於台灣產科作業流程調查的每項數字,直呼:「你們的生產介入了許多不必要的醫療。」
他負責評估全球45個工業化國家婦幼衛生,已有15年。看著台灣剖腹產率、會陰切開率等數字,他頻頻搖頭,「這是我見過最糟的狀況!」
但是,當記者拿著這些數字詢問多位台灣婦產科醫生解釋原因時,醫生們卻振振有辭地說:「生產是件危險的事,這一切醫療介入都是以安全為最大的考量。」
但是,這麼多的醫療介入生產,我們真有換來台灣母親和孩子的平安嗎?
答案恐怕令人不安。當其他國家的嬰兒死亡率逐年下降,台灣嬰兒死亡率卻在上升,從1990年的千分之5.3提高到2001年的千分之6。
而台灣孕產婦死亡率徘徊在十萬分之七附近,和十年前一樣。
醫療介入生產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剖腹生產。以2000年為例,台灣剖腹產率高達34.47%,排名世界第三,僅次智利、巴西,相當每3個孕婦就有1個是剖腹生產。
WHO建議剖腹產率應在10~15%,有科學證據的醫學則支持剖腹產率應當控制在12%,死於生產的媽媽和寶寶數目才會降至最低,但台灣剖腹率足足高出2倍之多。
前WHO婦幼衛生部主任韋格納醫生再三強調,「檢查一下你們正在做的和有科學證據的做法,差距有多大。這是為什麼台灣死在產檯上的女人和嬰兒死亡數字沒有改善的原因。」
會陰切開術:台灣女人難逃一剪?
在台灣,孕婦常規剃毛是為了會陰切開術做準備,被視為可以降低會陰傷口感染、方便縫合傷口,但這項說法沒有任何科學證據支持。
相反地,WHO在1996年公布「正常自然產照護作業規範」明白指出,常規剃毛非但不會降低感染,甚至可能會提高孕婦和生產照護者感染愛滋(HIV)病毒和肝炎病毒的機會。
會陰切開是為了怕會陰擋住胎頭出來,寶寶卡在產道太久會缺氧。有科學證據的醫學則說,少於20%的女人需要會陰切開。
根據調查,台灣會陰切開率高達98%,韋格納醫生更質疑,「難道,台灣醫生認為每個女人都需要幫忙剪一刀,才生得出孩子來?簡直是落後20年的做法。」
台灣的醫生普遍認為,如果不剪,會陰還是會裂,自然產撕裂的傷口比剪的傷口更難縫,而且以後容易尿失禁。
更有醫生將責任推給台灣的女人,台灣女人陰道比國外女人緊,產前又不愛做運動,會陰比較沒有彈性,而且產婦怕痛會要求醫生剪。
但是,其他各國會陰切開率年年下降。英國的會陰切開率從20年前的50%降到14%,美國也從25年前近100%下降到10年前的70%,持續再降到目前的33%。
3年前,美國婦產科醫學會建議不該常規剪會陰。美國《婦科與產科》期刊批評,美國的會陰切開率仍有3成,還是太濫用。
早在1993年,《刺胳針》期刊即有研究指出,常規會陰切開(每個都剪)比選擇性會陰切開(等有必要剪再剪)更容易造成撕裂傷,而且產後會陰更疼痛。
此外,多篇研究證明,接受會陰切開的婦女比會陰自然撕裂的婦女在產後3個月發生性交疼痛的比例更高,而且還會提高發生尿失禁的機會,因為泌尿道及骨盆底肌肉強度會變弱。
為此,台灣也展開本土性研究,結果和國外一致,常規會陰切開所造的撕裂傷更嚴重,產後24小時更疼痛。
國立台北護理學院護理助產所劉宜芳針對桃園壢新醫院婦產科唐雲龍主任64位產婦所做的研究發現,常規會陰切開的撕裂傷主要是2度裂傷,傷及肌肉層,需要縫合。
但是,選擇性會陰切開的撕裂傷則主要是1度,僅傷及表皮,並不需要縫合。
而且,常規會陰切開組的疼痛分數明顯高於選擇性會陰切開組,兩組的寶寶在健康評分上是沒有差異的。
參與此項會陰切開術研究3個月,擁有12年婦產科主治醫師經歷的唐雲龍主任說,「我過去習慣剪,因為打從做住院醫師起,老師就這樣教的。」
但是,他現在儘量能不剪就不剪。「改變是需要勇氣的,」他說,「當我知道參與研究的產婦反應不剪比較好,我才敢改變,因為傷口是在媽媽身上。」
唐主任每月接生二十幾個,去年剛開始試了幾個不剪的,孕婦的會陰反而撕裂得厲害,還要縫上個把小時,他邊縫心裡還很嘔,「早知道就剪了。」
但是,一個月後,他發現有心嘗試,抓到技巧,不剪沒有想像的那麼難以接生,「像打高爾夫球一樣,時間久了,自己就抓到那種感覺,」唐雲龍形容。
他表示,關鍵在於要「等」,會陰的延展性才會出來,因為自然生產就是慢慢來。
「其實,產檯上的產婦痛得失去理智,根本沒力氣理會醫師剪不剪,」唐主任說。
在產檯上,他以前習慣剪,接生一個要花2~3分鐘,現在他會想幫助媽媽保護會陰,等到有必要再剪,多等上5~10分鐘左右。
常規灌腸有必要嗎?
在台灣,除了剪會陰,灌腸、禁食、吊點滴,也被視為生產的常規作業流程。
醫生的說法是,生孩子是在血戰中求生存,如果沒有灌腸,孕婦一用力大便就出來,還要跟大便糞戰,會造成媽媽傷口和寶寶的感染。
國立台北護理學院護理系副教授高美玲回憶前年生老大,她一入院就被灌腸,但待產了兩天生不出來,最後不得已剖腹生產,但她在術前反而不必再灌。「我豈不是入院就白白被灌了一次,」她說。
1980年代的研究指出,絕大多數孕婦就算沒灌腸,在產檯上是不會發生大便跑出來的情形,只有極少數會發生,而且就算有,也不會影響孕婦會陰傷口或新生兒的感染。
從未聽聞過生產需要灌腸的英國婦產科醫師葉學淵,聲調提高地說:「既然灌不灌腸,都不會影響媽媽和寶寶的感染率,為什麼所有孕婦都要灌腸?意義何在?」
他直言,怕萬一有個孕婦在產檯上大便,充其量只影響產檯乾不乾淨,也無關媽媽和寶寶的安全,竟然把所有孕婦都灌腸,這代價未免付得太高。
WHO把常規灌腸視為對孕婦有害、無意義的,甚至是該被淘汰的做法。
康健雜誌52期 文/司晏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