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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猪逻辑公园
作者: 鬧鐘(封版再會))	日期: 2011.01.12　　天氣: 　心情:

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在地上拱出一个很大的“人”字。她哼哼教导我说：“生你的是妈，养你的是人。”
我妈说，在我出生以前，有整整一百年没有下雨，我的祖辈们在贫瘠的地上流浪，不但寻不见食物，还常受猛兽的袭击。我祖父的两个弟弟一个饿死在路上，一个被老虎吃了。我二舅也差点被狼咬死。“的确是这样。”我二舅伸出前腿，那上面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这是仇恨的伤疤！”他说。
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我不大识数，但我想总有几万头猪。我们住在一个极大的圈舍中。当我出生的时候，这个圈舍还颇简陋。——“但它总是一个圈舍啊，”我爸爸靠在墙角由衷地说，“我们不再流浪了。”
为我们建造这个圈舍的叫德昂大叔，就是我妈说的“人”。我不大清楚这段历史，据我爸听他爸说，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猪们都绝望了，突然德昂大叔从天而降，用一种奇怪的武器赶走了虎狼等猛兽（我六叔有考据癖，他说那个武器是一根蒙了牛皮的棍棒。但德昂大叔说不是，所以没有猪相信我六叔）。德昂大叔接着说：“到我的圈里来，我给你们吃的。”猪们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圈舍。当德昂大叔第一次为他们送来粗糠时，所有的猪都欢呼雀跃，热泪盈眶。
德昂大叔登上一个山坡，发表了演说。他说：“我养着你们，所以你们应当爱戴我，信任我，听从我。——这就是我们必须毫不动摇、始终坚持的猪逻辑！”在千万头猪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德昂大叔又欣然提笔，在圈舍大门上写下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猪逻辑公园。德昂大叔说，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今天我们只能有树枝搭建的简陋篱笆，但明天我们肯定能用水泥！”
很快就下了百年来的第一场雨，猪们都相信这是德昂大叔的神力，因为它显然预示了一种美好的生活。“某某某某年，那是一个春天。”我爸深情回忆说，“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雨。”他说他听见雨水滋润土地时发出的“滋滋”声，他还听见了“噼噼啵啵”的声音，“那是地里的种子在破壳生长。”
当圈舍里的第一枝绿芽破土而出时，德昂大叔亲自来到圈舍，与猪们一起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他与猪们载歌载舞，显得平易亲切。多年以后，当那些亲历者向我讲述当时的情景时，仍然禁不住流下幸福的泪水。
庆祝活动结束时，德昂大叔发表了著名讲话《每一棵青草都属于集体》。在讲话中，他高瞻远瞩地说：“如果每一头猪都毫无节制地抢食青草，那么不但会破坏青草的生长，而且我们那些老弱的同伴也会因为抢不到而挨饿。我们决不能让那些自私自利的行为破坏我们的美好生活。——在我们的家园，每一棵青草都属于集体！”
德昂大叔每一天都会准时送来草料，但是后来猪越来越多，草料就不足了。有少数的猪开始嚷嚷“肚子饿”，但大多数觉悟高的猪们就会劝他们：“快打消这种自私自利的念头吧。别老想着自己的肚子，要多想想将来我们用水泥砌成的圈舍，你就会觉得浑身都有力量！”那些猪就都很惭愧。只有一头猪例外，他就是我六叔。我六叔坚持说：“我们为什么不走出圈舍去呢？我在篱笆尽头那里看见远方的山都绿了，这说明大地上生满了青草。”
我六叔异常顽固，这导致对他的帮扶教育终成为无情的批斗。猪们怒责他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能不能吃饱；又指责他忘恩负义，为一点草料便忘记德昂大叔的恩情。我六叔始终一言不发。后来德昂大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不是简单的自私自利心在作怪，他是要毁灭我们高尚的圈舍生活。——其用心何其毒也！”我妈清晰地记得对我六叔最后、也是规模最大的那次批斗会：“你六叔双耳被撕扯掉了，浑身都是血。但他一直不吭声，目光越过猪们的头顶，仿佛望着极远的地方。”
第二天，我六叔撞死在一块大石头上。我爸至今谈到我六叔的时候还困惑不解：“你六叔小时候多么聪明，多么温顺、善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草料越来越匮乏。某日德昂大叔把所有的猪召集在一起开会。他先深刻阐述了问题的严重性，接着他说：“与圈舍这样一个集体相比，每一头猪都是微不足道的。圈舍利益高于一切，为圈舍利益牺牲小我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现在的国际形势是猪肉行情看涨，我们必须抓住这样一个有利的发展机遇。所以我提议：每年选一百头最胖的猪出售，所得用于圈舍集体生活的改善和发展。”猪们一致拥护这项提议。大家踊跃过磅，当场评选出一百头胖猪。德昂大叔亲自为每一头胖猪戴上了模范红花，颁发先进奖状。我二舅母光荣当选，并作为先进代表发言。她激动地说：“当年我们在地上流浪的时候，我骨瘦如柴，大约只有几十斤。自从德昂大叔来了以后，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我这才能长到现在的四百多斤。所以，我的每一块肉都属于德昂大叔！都属于圈舍这个集体！”
从此一场“比学赶帮带，看看谁最胖”竞赛活动在圈舍里轰轰烈烈展开。大家积极献计献策，热情高涨。我二舅是二五竞赛组的组长，他创造的“三割”催肥法在整个圈舍广为推广。据圈舍五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猪民日报》报道：“七月下旬他们开始采取了割除生猪甲状腺、割（剪）耳、割尾的办法，两头生猪平均每日长肉四斤左右，其中最高的一天长八斤。……八月七日他们又以原重一百零一斤的生猪进行试验，八天之内共长四十七斤，其中最高的一天，增长十四斤半，创生猪长肉最高纪录，发射了生猪催肥的第一颗‘卫星’。”
竞赛活动成效显著。第一次评选胖猪的时候，猪均重只有八十斤，到我出生的那一年，均重已达到三百二十斤，翻了两番。
说实话，我的童年生活乏善可陈。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爸就教育我要努力长胖。他说：“你不要去想其他的事情。德昂大叔为我们围起篱笆，阻挡了虎狼猛兽，每日送来草料，安排好了一切事。你只须努力地长肉，将来好回报圈舍，回报德昂大叔的恩情。”所以我饱食终日，心无旁骛，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还获得圈舍小胖猪评比一等奖，那张印着德昂大叔头像的奖状一直被我妈珍藏至今。
平静的生活终于在一天午后被打破。那天我刚吃完午饭，准备找一个地方晒太阳，然后就看见了小花。我不知道怎样描述当时的情形，那种感觉就好象被重锤砸在心上，蓦然觉得口舌干燥，呼吸急促，四肢乏力。从此我对周围的一切——青草、阳光，甚至我最喜欢的萤火虫，都毫无兴趣，辗转反侧、念念在兹只剩下那一个形象。——换句话说，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小花。
我变得沉默寡言，越来越不合群，因为只要和别的猪在一起，我就难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和羞愧。我努力寻找僻静的地方，如果没有干扰，我会独自坐一整天，反复地想念小花。我梦想自己和她在食槽边耳鬓厮磨，哼哼细语，然后有了小猪崽，又一起慢慢的变老。
有一天，我来到篱笆尽头。自从我六叔死后，这里就被宣布为禁区，后来随着猪们生活改善，也就逐渐宽松了。这里的景色很美，我看见远处的青山，弯曲如带的河流，金色的阳光透过象棉花糖一样的云彩铺射下来，半空中飞着很多白色的大鸟，空气中飘着一股我从未闻过的香味。然后，我就遇见了名猪。
当时我正作着和小花在一起的白日梦，忽然听见谁在哼靡靡小调，接着便看见一个奇怪的家伙东一头、西一头地拱过来。他身材矮小，脑袋很大显得不成比例，浑身的毛发稀疏而坚硬，长着一副长长的、略有点弯曲的獠牙。他眼睛虽小但炯炯有神，看到我又打量半天，然后粗声说：“嘿，伙计，你在里头干嘛？”
我问：“你是谁？”
他摇晃着大脑袋洋洋得意地说：“我很有名。他们都叫我‘名猪’。”
老实说名猪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显得头脑简单，自私、鲁莽而且有点庸俗。我记得当时我问他是谁在养他们，他却愣乎乎的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说：“是谁给你们送来草料吃啊？”他猛一甩头，好象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是上帝。上帝让天上充满空气，让河里有水，让地上长出青草。”然后他又象做贼似地环顾四周，把嘴凑到我耳边说：“不过，伙计，我老实告诉你，这是我爸说的，其实我不太相信。我爸总说要感谢上帝，我就说哪怕青草真是上帝让长的，可如果不是我自己找到它我还是没得吃的。”
我感到很惊讶，就大声地指责他说：“你怎能私自吃地上的青草呢？它们是属于集体的财产，你这样自私自利的做法只会损害集体的利益！”
他瞪着眼睛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们讲了半天都没有搭上榫头，所以我决定把我的生活向他简单地描述一番。他听得聚精会神，当我讲到“胖猪竞赛”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说你们这样努力地长胖就是为了让那个德昂大叔给卖掉？”
我忿然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猪都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们为了圈舍将来的美好生活而奉献自己，这是无上的光荣。象你那样只知满足自己的私欲，生命才是毫无价值的呢。”
他仔细想了会，说：“我还是宁愿自己找草吃。”
那天晚上我开始琢磨名猪说的一些话，而且隐隐地预感到有些事情将要发生改变。以后我就常去篱笆尽头，心里除了继续想念小花之外，又多了一个意思，就是希望能再见到名猪。终于有一天，他又一路拱来，和上次一样嘴里哼着一首软绵绵的小曲。他见到我显得也很开心，加快了步伐，我看见他有点瘸。
我问：“你怎么了？”
他抬起前臂，那上面赫然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见我一脸惊恐的样子，他很得意，脸上却故意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被狼咬的。那天我在河对岸看见一条狼在追小丽，我冲上去一头把他撞翻在地，没想到他反身一口咬住我胳膊，我一摆身，把他甩在一块石头上，趁他没站稳，又冲上去在他肚子上戳了两个窟窿。那个混蛋见我功夫这么好，就夹着尾巴跑了。”据他说，小丽立刻就爱上了他，说要嫁给他。他又摆出一个夸张的造型，让阳光照在伤口上。他说：“这是甜蜜的伤疤，它给我带来了爱情。”
那一刻名猪在我眼里竟然变得高大起来。我一冲动，就把我对小花的思念告诉了他。他听完以后，坚持认为我应当向小花表白。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说我不可能这样做，因为情爱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为什么不道德？”他很惊讶，“你如果这样想还怎么找老婆呢？”
我说：“每年夏天德昂大叔会来为我们配种。”
他问：“什么是配种？”
我又对他解释了半天。他似懂非懂，想了一会，问道：“要是他给你配了一个丑八怪呢？”
我真是在对牛弹琴。我说：“你怎么总是这样低级趣味呢？婚姻不是满足简单的情欲，而是要承担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比如说我们生养和教育好我们的孩子，就是为了圈舍的发展，为了更好地报答德昂大叔的恩情。”
他显然还是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他说：“伙计，说实话我觉得你们那个德昂大叔有点多管闲事。”突然他又象想起什么事情，鼓起嘴，笑得滚倒在地上。他说：“你们那儿都是一边想着德昂大叔一边做那事儿么？”
我非常生气，扭头就走。他在我身后大喊：“嘿，伙计，你不要生气啊！我还是觉得你应当跟小花说一声，就说你喜欢她，这又不是多难办的事嘛！”
那天以后，向小花表白这样一个念头就闯入我脑海中来。有好几次我鼓足勇气走到小花家门口，可是最终还是退了回去。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那段时间我寝食不安，瘦了很多。有一天晚上，我妈把我叫到身边。她问我：“你有什么心事么？”我不吭声。她说：“孩子，你还年轻，不要让那些不好的念头左右你。多想一想圈舍，多想一想德昂大叔，——你一定要懂得上进啊。”
说起来奇怪，我开始格外想念名猪，我希望而且觉得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种力量。我很久都没有见到他，在篱笆尽头那里，我看见远方的山变成白色，又变成绿色。有一天，我看见一只母猪带着一群小猪走过来。“我叫小丽。”她说，“名猪死了。”
小丽话不多，她只是简单地告诉我名猪为了保护她和孩子，与一群狼搏斗，被抓破了肚腹。她又说：“名猪临死的时候叫我到这里来。他说：‘篱笆里头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你去把我的死讯告诉他。他是我的朋友。’”
有一种酸楚的感觉抓住了我的五官，使我说不出话。小丽向我告别，我看着她转身，走远，一直到消失。然后我伏在地上，一任自己泪水长流。
过了很久，我站起来擦干眼泪，转身迈着坚定步伐、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决心走回家。我爸和我妈正在屋里聊天，我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带着一些挑战的意味说：“我爱上了小花。”他们先是愣了一会，然后我妈开始哭，我爸脸涨得通红，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孽障！”我转头出去，心里想：“好戏还没有结束呢！”我又来到小花家，我对她说：“我爱你！”接下来我重复了一句多年前另一头猪曾经说过的话：“我们为什么不走出圈舍去呢？我在篱笆尽头那里看见远方的山都绿了，这说明大地上生满了青草。”
小花惊叫一声，跑进里屋去。接着她爸和她的七舅八叔们一齐冲出来，把我撞翻在地。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觉得很疼痛。我任由他们又拱又踩，只尽力抬起头，睁开眼睛，看着从他们巨大影子的缝隙里射进来的一缕缕阳光。
接下来的事情没什么好多说的了。我成了圈舍高尚生活的敌人，受到所有猪们的一致指责。最后，德昂大叔亲自来找到我。他说：“你这样顽固，对你自己并没有好处。”然后，他把我带到一间小木屋里，那里面有很多奇怪的器械。
我被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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