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MSN情人

陳雪

    那既真實又虛幻，我感覺好困惑，因為即使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聽見對方，但卻加深了不能見面的痛苦，事後好幾天我只要一靠近電腦眼前就會出現K在螢幕裡裸裎的身體，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看得到摸不到，我被這種複雜的感受弄得好想哭。

    不知何時養成了這種習慣，在家的時候每天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把電腦打開，然後走進浴室刷牙洗臉，再繞回電腦前開啟outlook收信，一收信我的MSN就會自動開啟，邊吃早餐我就邊瀏覽信箱裡的電子郵件，突然電腦喇叭發出叮咚聲響，螢幕下方出現「一起床就頭痛」登入MSN的訊號，「在嗎？」一起床就頭痛說。

    當然沒有人跟我說話，發出訊息的是我的朋友Ｍ，Ｍ在某出版社上班，他的暱稱每天更換，昨天他還是「颱風颳走陽台所有植物」今天已經變成「一起床就頭痛」，如果我不去點出他的帳號我根本認不出誰是誰。我不想跟「一起床就頭痛」聊天，但也沒把他的名單封鎖刪除（很久之後我才曉得有這種功能），因為有工作上的事情常常需要聯絡。不久後其他朋友紛紛登入了，我看著一個又一個暱稱登入但我沒有去呼叫誰，我開著MSN是因為在等我情人的訊息。只有「Ｋ」登入的小小畫面出現時我心裡會出現一陣歡呼。但為了等Ｋ的訊息我得跟一大串人打招呼，於是我把狀態設為「外出用餐」，這是我跟Ｋ的暗號，表示我並沒有離線也還在位置上，只是我不想跟其他人聊天。

    男人教我的

    不久前電視新聞報導某家公司禁止員工上班時使用MSN，引發正反兩面不同意見，但眾所周知，現在的上班族大多依賴MSN聯絡公事、哈拉打屁，讓員工分心失神的情況比偷偷上色情網站還要令老闆頭痛（說不定還助長了婚外情的發生率），早年流行ICQ我沒跟上時代，BBS站、新聞台、個人網站我也都不常使用，想不到多年後我竟成了一個MSN愛用者（雖說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流連在網路聊天室），日前我去下載了MSN 7.0版本，被當今流行的動畫字困擾得要命，有幾個朋友就因為一句話裡出現超過兩個動畫字而被我列入封鎖名單（我簡直看不懂那些動來動去的圖畫組合起來到底是什麼意思，而傳來這種訊息的竟然是個四十幾歲的大人）。

    開始會使用MSN是一個聊天室認識的男人教我的，透過電話跟網路他一個口令我一個動作安裝了這個軟體，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這樣可以方便傳輸照片（算是驗貨的程序之一），又可以一對一聊天，自從安裝了MSN我發現身邊朋友早就在使用這個風靡一時的新玩意，但我還是喜歡用email跟人寫信往來，不太喜歡線上及時通訊這種看似在寫字其實是在講話（文字語言的界線似乎消失）的溝通方式。有一次網路上認識的人約了去MSN聊，一開啟視窗他問我要不要看他視訊，我說好，視窗裡竟然出現那人裸露下體的特寫，我不怕暴露狂，只是覺得那人自我介紹的方式真是可笑又唐突。剛開始使用時我只把這玩意當成方便與網友認識往來過濾的管道，後來逐漸我的朋友也都用MSN跟我聯絡，有時一口氣開了三四個視窗跟不同的人聊天我簡直要精神分裂。

    異國的情人Ｋ

    就在我幾乎要對此失去耐性的時候，我有了一個遠在異國的情人Ｋ，寫信講電話都不夠（電話費更是貴得嚇人），我開始用MSN跟網路電話跟Ｋ密切通訊，才真正體會到為何MSN會如此風行。

    我跟Ｋ試驗過許多種來往的方式，我們曾有過短暫的相處、相隔兩地之後不斷地寫電子郵件、講國際電話，始終無法消解相思的痛楚，時間總對不上，計算著電話費的壓力之下也無法暢所欲言，後來我才想到應該用MSN，於是我跑去買了視訊照相機跟耳機。拜科技所賜，我們一邊打字一邊看著對方的面孔與動作，如果把耳機打開就可以跟對方說話（但大部分的時間其實都只是在打字），第一次使用視訊裝置我簡直目瞪口呆，無法相信我竟然像衛星連線一樣突然看見了久違的情人，相隔千里卻彷彿如在目前。那種超越時空的接觸似乎縮短了我跟Ｋ的距離，我把新出版的書放在相機前面秀出來，Ｋ則給我看了新買的短褲，我們互相傳遞好笑的符號，當說不出我愛你的時候就去表情符號表送給對方一個紅唇或一個擁抱，以往我覺得可笑極了的幼稚舉動卻發生在我身上。因為打字太花時間，久而久之我也開始打注音字與同音字（因為不想再花時間去選字），慢慢地我也學會了用「掰」「881」這些代號，我一直都無法習慣動畫字，但Ｋ傳來的幾個字卻讓我感覺逗趣可愛。

    在電腦前調情

    逐漸地，在寫作的時刻我盯著電腦螢幕經常分心，我也慢慢理解其他人透過MSN想要對我傳達的（當然不是要跟我視訊做愛啦），我有些朋友平時木訥寡言，在MSN理卻顯得風趣幽默（如果巧妙地使用動畫字、表情符號確實可以增添效果，反之則只會使你自討沒趣），我認識一個非常孤僻的人，她連手機都不肯使用，家裡的電話線只接到傳真機，但我卻可以用MSN找到她（此人在MSN可聒噪極了），我那些在公司朝九晚五上班的朋友經常探頭探腦利用上班空檔在MSN上抒發對老闆的不滿，有些人因此找到偷腥的便利管道，有些人把MSN的暱稱當作是了解朋友狀況的管道，失戀、加薪、歡喜悲傷、甚至是看了一場電影，那些短則三五字長到數十字形形色色的暱稱就是他們的心情寫照，我有一個朋友無論到哪都要用MSN跟朋友哈拉，她的PDA手機就可以上網，連開個車都不忘記把MSN打開，停個紅燈她也要傳幾句話過過癮。

    前幾天不知為何我跟Ｋ聊著聊著竟在電腦前開始互相調情、寬衣解帶，久違了的熟悉身體出現在小小的視窗裡就只是一小部分，頓時我恨不得可以把視窗整個打開，變成一百八十吋大螢幕把她看個夠，恨不得Ｋ像電影「開羅紫玫瑰」那樣從畫面裡走下來變成一個真人。等我恢復神智的時候我們已經透過視訊經歷了一場虛擬性愛。過程裡我看見自己在螢幕上動作著（天啊那不是色情影片嗎），看見Ｋ的身體又遠又小躺在一張單人床上，因為整個過程太過興奮刺激我們都忘了如果有第三者看到這畫面大概會覺得我們很可笑（幸好當人們做愛的時候大多不會有第三者經過）。

    既真實又虛幻

    那既真實又虛幻，我感覺好困惑，因為即使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聽見對方，但卻加深了不能見面的痛苦，事後好幾天我只要一靠近電腦眼前就會出現Ｋ在螢幕裡裸裎的身體，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看得到摸不到，我被這種複雜的感受弄得好想哭。

    有天我收到Ｋ飄洋過海寄來的明信片，小小的紙張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捧著那張紙片看了又看，突然感受到白紙黑字的強大力量，即使那紙片上並沒有辦法看見Ｋ的臉也不能聽到她的聲音。但我立刻回到電腦前查看Ｋ是不是在線上，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此時只有MSN可以救我。

    我深切理解，無論使用任何工具，無論方便與否，我們在尋求的都是與他人的連結與溝通，工具的方便與快速顯示出的卻是更大的焦躁渴求，這些訊息透過看不見的寬頻網路將我們帶到我們想去的地方，但改變的只是形式，我們透過各種方式在尋求的都是「溝通與交流」。優點與缺點都是一體兩面，我體會到MSN使我能夠不出門就可以跟情人朋友通訊，但有時我感覺自己被困住了，困在書桌前等著MSN傳來情人的訊息等得眼花撩亂，我看著許多人登入但我卻只想把MSN關掉，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在白天打開MSN以免影響寫作，我一邊享受著花費便宜方便迅速的網路，一邊卻努力存錢想要飛去跟Ｋ見面，每每見到那些可以隨意在MSN上聊幾句的朋友本人時我還是一陣驚喜。我經常擔心日子逐漸過去，Ｋ或我都會逐漸因為不能見面而感情淡漠，我們都可能會去尋求可以直接碰觸的、說話的對象，而逐漸疏離了對方，科技的發達讓人們變得越來越貪心，我年輕的時候沒有電腦沒有網路，寫一封信到美國得花十六天才送達，等到回信寄來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現在寫個e-mail立刻就可以傳送，如果不夠快還可以打手機，而MSN將這一切都結合起來，我卻還不滿足，我為了可以在電腦上看見她但不能真實碰觸她而痛苦，我已經被這日新月異的網路世界把胃口養壞了。

    就在寫這文章的同時，Ｋ出現在MSN裡，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於是按下傳送檔案把這文章傳了過去，「存夠了錢我就去看你。」我打出這個句子，然後Ｋ傳了一個笑臉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