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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行德慈利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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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這是他的選擇
作者: 阿彌陀佛-行德慈利	日期: 2005.09.15　　天氣: 　心情:

2005.09.14　中國時報
■人間---捷運神話
何懷碩

    大都會的地下電車，英文叫subway，東京簡譯，以漢字「地鐵」稱之；香港大概跟著東京，也叫「地鐵」。台北事事追隨西洋，此物的名字獨不「與國際接軌」，自稱為「捷運」。台北最長的一條捷運線是「新店─淡水」。要坐一個多小時。捷運最舒適，像輕微搖晃的安樂椅，常使人進入半睡的狀態：一邊養神，一邊任你冥想。
    在我對面座位上，坐著一老一少。老者帶著柺杖，看來至少應該有九十歲，顫巍巍的樣子，卻沒有人陪著。小孩子才牙牙學語，旁邊有媽媽。小孩子不停的自言自語，並且動手動腳。媽媽閉目小睡，一邊用一隻手掌按著他的胸腹，生怕他溜下去；小孩子則用力推開巨掌，要追求活動的自由。
    我面對這一老一少，雙目半開半闔，胡思亂想。我知道以我的年紀應排在他們的中間偏右。所以他們兩人一邊是我的昨日，一邊是我的明日。我若是左邊的小貝比，昨天不多，而且模糊，卻有很多很多明天，也就是有許多不可知的未來。我若是右邊的老者，我便沒有太多明天，但我有的是很長，很豐富，很複雜的昨天。左邊的小貝比要衝撞明天的門，所以躁動；右邊的老人只有無盡的回憶，所以安靜。
    我記不得我小貝比時代在想什麼？對世界感覺怎麼樣？但我五歲時心中的某些記憶至今仍未忘卻。少年到青年時期我有太多清晰的記憶。甜美的、驚恐的、得意的與哀傷的……，我想，夠我寫上百萬字吧。我記憶中，似乎一貫在許多人聚集的時候（比如被請吃飯、比如座談會等等）我總是年紀最小的。但我怎麼似乎一下子便到了中間偏右了，令我驚覺。我距離右邊的老者日近，距離左邊的小孩便日遠。老者的明日既然不多，向右邊再過去便是人生的句點了！何況每個人的句點還說不定是在這位老者的左邊還是右邊……。
    赤腳的上帝
    大概我睡著了；也許沒睡熟。我神志迷濛之間，有人悄然來到我身旁坐下來。這人赤著腳，走路沒有聲響，我只看到這人的腳和寬袍長袖的一部分。他坐在我右邊，在我耳邊輕聲說：「我是上帝。你現在的確處於這孩童與老人中間的位置；不一定中間偏右。你沒想到這位老者已一百二十歲了──人的壽命原可以活一百五十歲，是人自已把自已弄成早夭。我現在問你：你希望從貝比重新開始？還是願意馬上變成像這位長壽的老人？我可以讓你兩者任選其一。」
    我毫不猶豫回答他：「我不想再從貝比開始；但是，我能否有第三種選擇？如果不能，我寧願立刻變成一百二十歲的老者。我對數十年後的我與世界將變成什麼樣子有強烈的好奇心。」
    上帝更好奇：「人多貪戀生命，你為什麼捨長取短？好吧，說說你的第三種選擇是什麼？」我說，我不如還是現在的我，讓我從現在再出發。這就是我的第三種選擇。上帝說：「先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重新從小孩開始？你難道不想從頭享受生命，尤其是青少年那段美妙的生命？你難道不想把你從青少年時代以來許多錯過的機會，失算的決定，重新來過？你們流行說一句調皮話──千金難買早知道──我答應給你重來的機會，你為什麼不想要？」
    「謝謝你的恩賜！我會說出我不要的理由，如果你同意我的想法，你肯給我另外的選擇嗎？」上帝說：你先說不要的理由吧。
    「我不想再從襁褓開始我的人生。我不能忍受又從尿布開始，再去經受無告的童年。以我過去清寒的家境，我必交不出學童午餐費，也交不起現在昂貴的學雜費。我父母沒錢給我買名牌Nike的球鞋，在同儕中我會抬不起頭。再說，我自少那麼喜歡自己讀書，現在各級學校的老師水平普遍下降，我對師長若失去尊崇之心，可能有不敬或冒犯，我求學之路必非常坎坷。現在只認學歷不講學力，每個人如果沒有混到博士文憑，便矮人一截，我的青春便要消耗在那一紙根本不代表知識與學問的博士證書上，實在不值。何況我求學的貸款將使我長久難以翻身。當代金權勾結比以前更加強固，貧富差距越來越大，貧窮幾乎變成世襲，清寒的青年人刻苦奮鬥，也不像過去充滿希望，人間的規範、秩序、公義與價值徹底扭曲、混淆甚至黑白顛倒。如果我變成當代的青少年，我儘管還像過去那樣循正道努力追求，也不可能累積成果，出人頭地。我到老年時必更處境堪憐。在這個不公不義，處處受壟斷，遭阻塞，年輕人難有出路的當代社會，他們的苦悶與茫然有甚於過去的我們，我當然不願意再回鍋受罪。
    重回孩提？
    「很抱歉，聽說宇宙是你創造的，但人世永恆有不公不義，有悲苦與殘酷，你從不措意，是不是你以觀賞人類層出不窮的荒謬劇為消遣自娛？我坦白說，我多麼希望天地間有一位萬能的、公義的上帝啊，但我看到人間這一切，很遺憾，我無法信靠上帝。」
    上帝神秘的一笑，不正面回答我的疑惑。他說：「我今天來找你，想給你大半生的辛勤一點獎賞，那是億萬人難得的恩寵，你卻不願重回孩提？」
    我說：「謝謝你的恩典。我私心裡還有許多理由。你既然肯微服私訪，不恥下問，請容我細說。」
    「年輕的時候，我的個性過於率真、坦誠，追求理想主義，充滿正義感，不肯妥協。對於許多居高位、據要津、有影響力的人物，雖沒有直接冒犯，也間接得罪了。在那個時代，許多我所敬佩的前輩讚賞我有見解，有勇氣，鼓勵我好好努力。當然也有勸我不要太任性，處世做人要溫順一點，不然會吃大虧。我總把這種勸誡視為懦弱、鄉愿。現在不同過去，時代風氣充塞『現實主義』，賺錢是第一目標，做烈士與勇士，那是可笑的傻瓜。所以當代年輕人很懂得見風轉舵。若不會拍馬逢迎，至少要討人歡心，懂得門路，早做經營。我就因為太不現實，後來受壓受挫，苦果連連。如果我重新來過，前車之鑑，不免對覆轍深具戒心，原來一些美德恐怕都會失去；為求達到『成功』的目的，不免放棄本來的堅持，變成勢利的小滑頭。如果真的如此，必為我自己所不齒。請問，我怎能重新回頭？
    「還有一層：人生在少年時代，對世界、對未來，無知而好奇，旺盛的求知慾與尋幽探勝的活力，在一步一步的追求中有無窮的興味。如果回頭重來，因為早知結果，因為經驗老到，必然投機取巧，趨利避害，坐收成果。斷不會有過去的熱誠投入，也不會有過去的認真與傻勁，喪失了追求的興奮與樂趣，人生便只有倦怠與無聊。
    「在愛情方面，人生如果重新來過，因為過去的慘痛經驗令人不寒而慄，所以必由現實的功利主義來主導。當然愛情的魅力與激情將完全喪失。你不會不知，我早先愛上富家獨生女麗莎，後來嫌她俗氣，轉而迷上有個性、有才華，而且洋溢著浪漫氣息的柔依，結果天天是晴時多雲偶陣雨，生活一塌糊塗，終於分手。若重來一次，老於世故的我將不會有綺麗的幻想，必安於與麗莎共偕白頭，好享受她的萬貫家財。但我將成為最俗氣而沒出息的傢伙，連自己都覺得討厭可鄙，你想我做人有什麼意義？但我能有第二次視唾手可得的豪富如糞土的浩然之氣嗎？
    有太多困惑的難題
    「我還想到，人到老大之時，才會覺悟若銀行裡沒有一筆可觀的養老金，將非常可憐。我若重回少年，過去的瀟灑慷慨，仗義疏財；朋友借錢不還，一笑置之；遇所好之物，不計高價……，大有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氣，都會完全收斂。我將視錢如命，努力攢錢變成又小氣又貪婪的守財奴，你想我受得了自己嗎？
    「我想，我們每個人不論在生命的某一刻，都必須承擔我們過去愚昧與明智、懦弱與勇敢、公正與自私、寬宏與狹窄、溫愛與冷漠，總之，我們一切思想與行為的黑暗與光明所造成的恥辱與光榮，都要自作自受。沒法逃避，也沒有人能奪去。人生的時間是『一次性』的，它不會也不應再回頭。未知的未來以巨大的吸引力誘發我們向前衝刺，其驚險、刺激、美妙與壯麗，使痛苦艱辛的人生有報賞。我不想返回小貝比。我也不要立刻跳到我生命的末尾，雖然我強烈好奇那將是怎樣的光景，但我若知道了，我現在的追尋與努力必將索然無味。請允許我選擇你所寵賜兩種之外的第三種──我還是從現在出發，去完成我的一生。」
    上帝答應了我的請求，並說：「世人都貪求。貪求財富、慾望、長壽、福運……。你願意在你自己的命運中去努力，不求多，也不求少，這很好。你雖然不信仰我，但你比那天天要我賜福的信徒與背叛我去信仰異教的人更好，祝福你，再會。」
    我忽然想起愛因斯坦說過：「我想像不出存在一個能直接影響每個人行為的，有人格的上帝。」現在上帝正坐在我旁邊，我急切要請教他對愛氏這句話的解答。但是我定睛看去，車廂裡已空無一人，外面已然夜幕低垂。我身邊神秘的同座乘客早已悄然隱去。我不知道在我與他長長的晤談中，這地下電車在兩個終端之間來回跑了多少趟；不然怎麼會外面已是萬家燈火的夜裡了？我現在要從吹著帶鹽分海風的捷運線這一頭的淡水站，再坐一個多小時車程回到我在新店的書房去。
    捷運真好，它像安樂椅使你進入冥想的世界。在冥想的世界中你或許有幸與神靈相遇。上帝當然是靈界的至尊。我還有太多困惑的難題，我將期望有機會再向他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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