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10 中國時報
■人間---後院的綠草地
陳丹燕
後院充滿了別人家不同於我家的種種氣味,不同的食物氣味,不同的食物油的氣味,臥室裏新買的草席的氣味,衣櫥的氣味,房間家具的氣味,舊的皮革沙發的氣味,捲起來翻曬的羊毛地毯的塵土氣味,老人房間裏辛辣的陳宿氣味,掛久了的窗簾氣味……
我家的後院,有一塊狹長的綠草地,由於在大樓北面的關係,除了不小心掉了東西,不得不到大樓後院去拾的人,很少有人會特地到那裏去。那裏的樹長得很高,那裏的花常常開了,又謝了,但沒人看到過。因為很少有人走動,後院的小路上長著一種可以當中藥的,叫車前子的野草。
沿著那條非常綠的草地,向後院的深處走,能看到一樓人家一排排的廚房窗。敞開的廚房窗裏,散發出來熱烘烘的食物的氣味,清水煮豬肘子的香味,在花生油裏乾煎帶魚的香味,紅燒肉加乾筍的香味,在上午十點以後就紛紛出現了。還有將新鮮蔬菜和新鮮水果切開以後發出的清涼的氣味,有的人家將已經洗好的青菜放在窗台上濾水,因為浸水而變成深咖啡色的竹籃下,流下一條細長的水,從窗台一直流到牆上。
從窗外看廚房裏那些洗乾淨掛在牆上的鋁鍋,撈麵條和餃子用的白鐵勺,還有鰻魚乾和風鵝,有的人家,在窗台上放著牛奶公司的玻璃奶瓶,有的人家,晾著白色的烏賊魚骨,或者金黃色的橘子皮,它們都是我家廚房裏也能看到的東西,但站在後院寂靜的草地上,在別人家的窗外看到了,心裏是暖洋洋的,特別親切。
我喜歡一個人玩,一個人看到那些東西,一個人去發現,那是我獨佔的世界。
生活的祕密
那條狹長的草地上,在初夏的時候開滿了細小的紫花,還有小小的雛菊。夏天的野草,在陽光裏很綠很綠。在那樣的草下,常常能發現樓上人家丟棄的東西。一個空藥瓶,一張被陽光曬黃的舊報紙。我是不敢去碰空藥瓶的,因為媽媽告誡過我,有些大人吃的藥,小孩一吃,就死掉了。而死掉,就是你必須一個人去一個誰也不知道,誰也不能陪著去的地方,永遠也不能再回家。而被陽光曬黃的報紙讓我很新奇,我是在如同乾薑般那樣的黃色上,知道了時光留下的神秘的痕跡。
有時能看到曬乾了的骨頭,那種在骨頭湯裏才能看到的大骨頭,它們灰白色的,乾燥的,散發著某種輕輕的哀傷。有時能看到一隻破掉的襪子,它在腳趾和腳後跟那裏都破了洞,襪口也鬆了,大得像靴子口一樣,要不是親眼看到了,簡直就不能相信能有人將襪子穿得那樣破。最有趣的是,有時能找到被撕碎的照片,那些黑白照片的碎片上,也許是半張微笑著的臉,也許是許多被陽光照耀的,閃閃發光的樹葉子。照片上能看到平時在大樓裏嚴肅地昂然而過的女人,卻對著照相機猶豫和害羞地微笑著。我小時候,是在這些照片的碎片上,發現人人都有秘密,秘密並非可怕,甚至也許是美好的。
草地裏最漂亮的草是狗尾巴草,可惜它有一個滑稽的名字,配不上它們在微風裏搖曳那細長而浪漫的樣子。
初夏的時候,大樓裏家家朝向後院的北窗都打開通風,窗櫺上的白漆,在陽光的照耀下白得耀眼。即使是在寂靜的大樓背面的後院,也拂動著夏天興高采烈的氣氛。後院充滿了別人家不同於我家的種種氣味,不同的食物氣味,不同的食物油的氣味,臥室裏新買的草席的氣味,衣櫥的氣味,房間家具的氣味,舊的皮革沙發的氣味,捲起來翻曬的羊毛地毯的塵土氣味,老人房間裏辛辣的陳宿氣味,掛久了的窗簾氣味,洗澡間潮濕的,有洗滌劑添加的檸檬香味的氣味,自來水淡淡的消毒劑氣味,南面陽台上種在花盆裏的夜來香的氣味,對小女孩來說,它的香味有點太妖冶,讓我心驚肉跳,想起我的媽媽。從敞開的後窗看過去,有時能越過北面的小房間,走廊,南面的大房間,一直看到大房間外面的陽台上,用水沖過的地上,已經放好了躺椅和棕色的小木椅,那是為晚上納涼準備的。
草地裏也常常能發現一些一分、兩分錢的硬幣,大概是洗衣服的人不當心連同洗濕的紙一同扔掉的。如果在草裏拾到零錢,就是我盛大的節日。馬上就把那小小的硬幣緊緊握在手心裏,到路口拐彎的小煙紙店裏去買東西吃。那裏的玻璃罐裏,裝著我媽媽從來不許我吃的散裝蜜餞,用甘草汁醃的橄欖,用陳皮和糖煮過的楊梅和青梅,白糖醃的山楂,三分錢就可以買一小包,吃一個下午,嘴裏一直是酸甜的。我在草地上經歷的最悲慘的經歷,是小心握著錢去小店買東西,但卻在路上失手,眼看著那握燙了的硬幣在人行道上滾著滾著,一直滾到下水道那裏,它並不停下來,而是接著就滾進窨井裏,再也看不見了。我停下來,望著那若無其事的窨井,臉上卻不敢露出悲痛的樣子,在我看來,這是最丟人的事。同時,心裏也還不敢相信,這樣大的不幸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落到我的頭上。
爺爺之死
其實還有真正的不幸,在小孩的生活中。有一天上午,很普通的上午,有陽光,我不想去上學,就賴學在家裏,無所事事。我的姑媽為我的爺爺穿了大衣和皮鞋,她要帶他去醫院看病,爺爺已經在他的床上躺了一個星期了,他有什麼不舒服,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因為他終日躺著,實在饞嘴的我,還偷偷地從他的口袋裏拿過錢,去路口拐角的小店買陳皮楊梅吃。我的爺爺走到家裏的走廊上時,突然睡到了地上,我的姑媽拉不動他,叫我去幫忙,我過去幫姑媽拉爺爺,他很重,像一袋麵粉那樣重,我們拉不動他。姑媽讓我看著爺爺,她自己出去叫三輪車來。
走廊裏靜靜的,爺爺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上,因為偷偷拿過爺爺的零用錢,我不敢單獨陪著爺爺。
我走出門去。
我看到一個老太太,我告訴她,我爺爺躺在走廊裏,我姑媽去叫醫生了,我不知道怎麼辦。
老太太跟我回家,她看了看爺爺,將她手裏的竹籃往身後一扔,好像被燙了一樣。她說:「你爺爺死啦。」然後她就飛快地跑開了,還用手捂著她的鼻子,好像爺爺的死是感冒,會傳染給她一樣。
我跟她一起逃出門去,等我再回頭來看躺在地上的爺爺,才發現他躺著的姿勢什麼時候已經改變了,變得讓我害怕和陌生。我緊緊跟著受驚了的老太太,她回身來推開我,她說:「你跟著我幹什麼,你回家去守著你爺爺啊。」說完,她就飛快地跑到院子裏,跑進一個樓門裏,消失在門後的陰影裏。
我是這樣的害怕回家,害怕自己面對爺爺的身體。於是,我躲到了沒有人去的後院。
草地上鋪滿了陽光,安靜的陽光。我心裏卻是非常吃驚。在我的生活裏發生了那樣大的事,我的爺爺死了,但這裏居然還像從前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草地在陽光的映照下,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或者是洋鐵皮的酒瓶蓋,或者是碎玻璃,或者是硬幣。狗尾草在青青草地上搖曳,像它從來的那樣。誰家的豬肉白蘿蔔湯開鍋了,草地上方飄蕩著新鮮蘿蔔微臭的香氣,在一樓的窗台上我看到正在竹籃裏濾乾水的青菜,我的爺爺死了,可別人家還在準備午餐。
這對我來說,真的不可思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