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正紅---與眾生對話

黃靖雅專欄（台中文華高中國文老師）

    一生以「道濟天下之溺」自期，左手排佛，右手斥老的韓愈，偏生有一篇充滿了玩笑意味的文章傳世：鼎鼎大名的〈祭鱷魚文〉。

    因為諫迎佛骨，被怒不可抑的唐憲宗貶到潮州，收拾了不遇的悲情，韓愈很快便打起精神，準備為老百姓解除鱷魚之苦。這位新任的刺史慎重其事地寫就〈祭鱷魚文〉，佐以祭品一羊一豬，來到江邊，對鱷魚曉以大義：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鱷魚朝發而夕至也。」

    擇期遷移的命令發下，可如果鱷魚賴著不走呢？「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韓愈的口氣聽來粗暴至極，但撇開這個不談，拿掉鱷魚這兩個字，感覺倒像在教訓不聽話的流氓，而不像是在與非我族類對話。從這個角度看來，韓愈至少看見了異類的靈性。

    與眾生進行對話，韓愈是其一，只可惜他還看不見對方的可愛，陶淵明相對就顯得溫暖得多：「孟夏草木長，遶屋樹扶疏，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在綠蔭深深裡且喜自身有託，同時也能看見眾鳥築巢的幸福。那是宋儒張橫渠民胞物與的落實，差別只在張載條列的是精神，陶氏的卻是心境的如實描述。

    陶淵明的喜悅化作詩歌，莊子卻是發而為口頭由衷的讚歎。「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此語一出，遂引出一場著名的論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惠施說：你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的快樂？莊子反唇相譏：「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你也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

    兩千年後的讀者如何選邊站不是重點，這個故事真正迷人的關鍵在莊子萬物齊一的觀點。如果能夠抽掉人類自大自是的思維，便能看見芸芸眾生的可愛，因而肯定萬物平等。站在這端，仍然可以看得到彼端異類的歡喜與悲傷，結果必能讓我們活得更謙卑，也更饒富情味。

    我常會想，古老的中文裡究竟有些什麼，竟能讓我愈益趨近？也許是不同的立足點，也許是另類的思維，藉此讓人擺脫一點現世唯功利是視的庸俗吧。

    （稿費捐贈中華民國紅心字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