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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好文分享
作者: 阿彌陀佛-行德慈利 日期: 2005.04.08  天氣:  心情:
2005.04.08  中國時報

■沙灣徑25號---父親的家鄉

龍應台

    所謂公民意識,不過是意識到自己和別人棲息在同一株大樹上,不得不關心下面那主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到湖南鄉下去掃墓之前,心中計畫要做的,是坐在滿山盛開的野杜鵑叢間,靜靜地思念一下走了不久的父親。車馬困頓到了鄉下之後,杜鵑是開著,但是我沒坐。


    大哥的家旁有一方水塘,水塘四邊是稻田和油菜,參差著美麗的紅磚農舍。水塘的水清澈照人,日落時黃牛從田埂經過,身影和紅霞映在水中。暮春的油菜花一片放肆,粉蝶轟轟其上。


    水塘對面,建了一座藥廠,聽說是採用驢皮提煉膠質,膠質可以美容。藥廠的廠房逐年擴展,愈建愈有規模,水塘裡的清水,今年竟然是一片深紫紅色,像腫脹蓄膿的豬肝。水面一層濃密黑色泡沫,捲起不明物質。田埂猶在,菜花燦然,但是那水塘,已是一幅鳥盡獸絕、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


    幼小的孩子在塘邊追逐公雞,孕婦在農舍前織毛衣,男人在塘邊挖井找水。


    水,放在杯裡,被主人奉到我面前,但我不敢喝。屋外一陣一陣令人作嘔的氣味飄進來,是製藥廠將驢皮渣成堆地攤開在公路上曝曬;剝下來的驢皮,即使絞成殘渣,散發出來仍是屍體的氣味。


    「這是台商開的工廠嗎?」我問。人們回答說「不是」時,我發現自己還有一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匆匆離開父親的家鄉,不忍回頭。


    然而我可以離開,那玩耍的孩子、編織夢想的孕婦、找水的農民,可以到哪裡去?


    自然會想起八十年代的台灣,那個濱海的小鎮叫灣裡。一年又一年,嬰兒出生,卻是無腦的嬰兒。很多年之後,人們才知道,是焚燒電纜所產生的戴奧辛,污染了空氣和地下水,毒化了整個社區環境。二十一世紀中國大陸的經濟「崛起」,又以什麼樣的代價在進行交換呢?


    一方小小的水塘,又算什麼,如果和一條江比起來。浙江的鰲江,一江清澈的水,引來了成千的皮革工廠,造就了百萬富翁和鄉鎮的富裕,但是每天吸入超過八萬噸的工業污水,江水變成水質劣五類,所謂江,已經是一條江的屍體,就好像湖南原鄉的水塘,已經是一個蓄膿的水泡。鰲江畔的「中國皮都」水頭縣政府開始每年編一千萬元的預算治理水污染,專家說是杯水車薪,而同時,患肝癌、肝腫瘤的人多了。多到什麼程度,沒有人知道。孕婦肚裡的小生命會有什麼問題,還沒有人去研究。像灣裡一樣,總要累積到無腦嬰兒數量夠大了,成人才會有破釜沉舟的覺悟。


    一方水塘,為什麼會化膿?一條江,為什麼會死亡?因為有人將自己經濟的利益建築在對社區、對環境、對後代人的掠奪和侵占的基礎上。或許說,這是不得已的飲鴆止渴。但是,是什麼人、什麼制度容許,甚至鼓勵了這種掠奪?是什麼人、什麼制度合理了飲鴆止渴的政策?決策者又是否了解飲鴆止渴的後果,準備了後果的承擔?


    或者說,有這麼一種制度,層層疊疊,架構繁複而權責不清,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聽命於人的小螺絲,拚命轉動卻不問為何而轉。譬如一株巨大的樹,每一根旁伸的枝幹上都有人費盡力氣在努力,但沒有人知道下面主幹有巨蟻侵蝕,已經腐蝕大半。


    所謂公民意識,不過是意識到自己和別人棲息在同一株大樹上,不得不關心下面那主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不關心的結果可能是,大樹轟然倒下時,還以為自己那一枝照顧得蔥綠可愛,挺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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