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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四愁詩
作者: 柳宿 日期: 2004.12.01  天氣:  心情:

詩歌鑑賞

四愁詩
 張衡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崐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爲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金琅活A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爲懷憂心煩傷。



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贈我貂礡A何以報之明月珠。路遠莫致倚踟躕,何爲懷憂心煩纖。



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側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路遠莫致倚增歎,何爲懷憂心煩惋。

據《文選》上說,張衡目睹東充朝政日壞,天下凋敝,而自己雖有濟世之志,希望能以其才能報效君主,卻又憂懼群小用讒,因而鬱鬱,遂作《四愁詩》以瀉情懷,詩中以美人比君子,以珍寶比仁義,以“水深”等比小人(後人又補充說:“泰山”等乃喻明如,“梁父”等乃喻小人),皆准於屈原之遺義。古人的說法,但今天我們還是應當審慎從事,以視本詩作寓有寄託者爲妥。



但是,《四愁詩》的情調實在太風流婉轉了,以至於若把那惱人的、“載道”味兒甚濃的寄託說撇開,單把它看成一首情意執著真摯的情詩,確實也全無不可。且張平子若胸中沒有一段漪旎情思,只是個徒嘵嘵于忠君愛民的人,又安得出此錦崐繡詞章?是以下文筆法全如鑒賞情詩,雖屬筆者冒昧,但想亦不致辱沒平子。鍾情美人之意既明,則愛君之深亦自可推知,筆者這麽寫,竊謂得平子遺意矣,當否讀崐者自有目。《文選》將詩分成“四思”,且看這“一思”。那無日不引人思慕的美人,身居東方泰山雲霧之中,邈焉難求,而“我”之渴望,卻惟在能追從她的身邊、呼吸於她的芳馨之中,則“我”情的執著癡迷,不已隱然可體味了嗎?及至那小小梁父頑丘,阻“我”不得親近美人,而“我”竟引領側望、至於淚下漣漣,衣襟爲濕,則“我”情之真之切,不已豁然無所隱藏了嗎?詩至此三句,自與一段落,詩人有情之癡的面目,已宛然可見。以下四句,更成一段落,詩人言之益深,亦令人讀而感慨益深。“我”是單戀于美人麽?否,否,那美人卻也與“我”有過一段風流時光。就像敢原與懷王有過“曰黃昏以爲期”的約定一樣,也像漢順帝曾拜平子爲侍中、向他垂詢過“天下所疾惡者”一樣,那美人也曾情意綿綿,將環把上黃崐金錯絡的佩刀,贈與“我”作定情之物。“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詩·木瓜》),古人既如是說,“我”懷中有瓊英美玉,又如何能不思報贈?如今,雖然崐明知梁父爲阻、道路悠遠,這份禮物決無可能送達,此生只能長作徘徊瞻望、悵惘以終;然而,“我”卻爲何總是不能絕念、總是心意煩亂、勞思無盡?-詩人仿佛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爲何情重一至於此,然而讀者卻該早已明白、抑且早已爲詩人的深心百感慨良深了吧?



       “一思”既已,“二思”“三思”“四思”源源不斷,連翩而至,“我”首次“求女”雖然告挫,但“我”卻絕不停止努力。當那贈他琅洵石的美人徜徉于桂林山水之間時,他便懷著成雙的白玉盤奔往南方;當那贈他貂裘短服的美人飄飄于漢陽丘嶺之上時,他便揣著明月寶珠趨向西方;當那贈他錦繡彩段的美人出沒于雁門關塞之時,他又趕緊攜著青玉制就的幾案,馳走北方,雖然湘水深不可測,限我莫及桂林;雖然隴阪悠長無已,阻我難至漢陽;雖然塞上雨雪紛紛,礙我不達雁門;雖然每次都是受阻而止,每次都落得涕泗滂沱,沾染裳襟,每次都徒增惆悵,每崐次都憂思益加難釋-然而,“我”卻始終不倦,矢志不移!可以想見,倘若天地之間不止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此詩又將何止“四思”?詩人的奔走將至於千、崐至於萬,詩人的愁思且巍過五嶽、廣過江河!讀者諸君,切莫以“四愁”之間僅有並列而無遞進,而嫌其章法單調少變化;若《詩》之《蒹葭》止于“宛在水中央”,君不將謂其殊少文氣乎?若《陳風·月出》止于“勞心悄兮”,君不將覺其“心崐”之“勞”猶不甚乎?惟有一之不足、至於再、至於三、四,始能見詩人之深情纏綿、寄意幽遠。即如本詩,“愁”雖止於“四”,但其愁緒究竟延伸于胡底,又有崐何人能量之測之?“一唱而三歎,慷慨有餘哀”,讀者若要領會此種境界,不從《四愁詩》之類重章、疊句上索解,又將於何處求之?



《四愁詩》非但內容足以使人動容,其句式也極引人注目,它是中國古詩中産生年代較早的一首七言詩。七言詩由來尚矣,但全詩句子均爲七言,而每句都採用上四字一節、下三字更爲一節的形式,句中又幾乎不用“兮”字作語助的詩,在現存的創作年代確切可信的古詩(而非載於後世著作中、真僞莫辨的《皇娥歌》、《柏梁詩》之類)範圍裏,本詩是最早的一首,這就是《四愁詩》在中國詩史上的地位。在此以前,七言詩或是雜以八言、九言者,如漢武帝《瓠子歌》;或是每句前崐三字、後三字各爲一節、而中間夾一“兮”字,如項羽《垓下歌》、李陵《別歌》:這些,都不能算作典範的七言詩。至於漢烏孫公主的《悲愁歌》,雖然已達到全篇上四下三,但每句兩節之間還存有“兮”字,成了一首八言詩,句式上雖接近於典範的七言詩,卻終不能歸入七言詩的範疇。唯本詩除了每章首句以外,其餘句子與後世七言詩已全無二致,顯得整飭一新、燦然可觀。曹丕的《燕歌行》,自是一首成熟的七言。而《四愁詩》作爲七言詩,雖然尚有不少《詩經》的痕迹如重章疊句、每章句子爲奇數,以及《楚辭》的痕迹如“兮”的使用;但是,它的上四下三崐的句式,卻早在大半個世紀以前已達到了《燕歌行》的水準,同時這種句式在抒情上的優勢-即節奏上的前長後短(異於四言詩及《垓下歌》之類七言的並列,和五言的前短後長),使聽覺上有先長聲曼吟、而複悄然低語的感受,而節奏短的三位元組落在句後,聽來又有漸趨深沈之感,如此一句循環往復,全詩遂有思緒紛錯起伏、情致纏綿跌宕之趣-《燕歌行》有之,《四愁詩》亦已有之。因此,今天我們認定《四愁詩》是典範化的七言詩的首塊里程碑,怕也不算過甚其辭吧?

(沈維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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