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鑑賞
怨歌行
班婕妤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
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本篇《文選》、《玉台新詠》、《樂府詩集》均收,並題班婕妤作。但因《漢書》本傳未載其曾作怨詩,而《文選》李善注又引《歌錄》雲:“《怨歌行》,古辭。”故近人多據此疑非班作,然亦乏確證。而魏晉六朝人,如陸機、鍾嶸、蕭統、徐陵等皆以爲班作,且詩的內容又與《漢書》本傳所載斑婕妤的身世、怨情無一不合,故屬之班作,當是信而有據。
班婕妤是著名史學家班固的祖姑,左曹越校尉班況之女。漢成帝時選入宮,始爲少使,未X大得寵倖,封爲婕妤(嬪妃稱號)。後爲宮人趙飛燕奪寵,居長信宮,作有《自悼賦》、《搗素賦》等,皆抒發其失寵後幽居深宮的鬱悶和哀怨,此詩當亦是她失寵後所作。本詩又題爲《團扇》(鍾嶸《詩品》),是一首詠物言情之作。通首比體,借秋扇見捐喻嬪妃受帝王玩弄終遭遺棄的不幸命運。前六句是第一層意思。起首二句寫紈扇素質之美;從織機上新裁(裂)下來的一塊齊國出產的精美絲絹,像霜雪一般鮮明皎潔。紈和素,皆精美柔細的絲絹,本來就皎潔無暇,更加是“新”織成,又是以盛産絲絹著稱的齊國的名産,當然就更加精美絕倫,“鮮潔如霜雪”了。二句喻中套喻,暗示了少女出身名門,品質純美,志節高尚。三四句寫紈扇製作之工“把這塊名貴精美的絲絹裁製成繪有合歡圖案的雙面團扇,那團團的形狀和皎潔的色澤,仿佛天上一輪團g的月亮。清人吳淇評道:“裁成句,既有此內美,又重之以修能也。”(《選詩定論》)意謂首二句寫其內在本質之美,此二句則寫其經過精工製作,更具有外表的容態之美。“合歡”,是一種對稱圖案的花紋,像征男女和合歡樂之意,如《古詩》中“文彩雙鴛鴦,裁爲合歡被。”《羽林郎》中“廣袖合歡襦”皆屬此類。故這裏的“合歡”,不僅突出了團扇的精致美觀,以喻女子的外貌出衆,而且也寄託了少女對於美好愛情的向往;“明月”不僅比喻女子的光彩照人,同時出象徵著她對永遠團圓的熱望。“出入”二句,因古人衣服寬大,故扇子可置於懷袖之中;天氣炎熱時則取出搖動,頓生微風,使人爽快。李善注雲:“此謂蒙恩幸之時也。”但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其實,這二句更深的含義是:嬪妃即使受寵,亦不過是侍侯君側,供其歡娛愜意的玩物而已。
後四句爲第二層意思:團扇在夏季雖受主人寵愛,然而卻爲自己恩寵難以持久而常常擔心恐懼,因爲轉瞬間秋季將臨,涼風吹走了炎熱,也就奪去了主人對自己的愛寵;那時,團扇將被棄置在竹箱裏,從前與主人的恩情也就半途斷絕了。“秋節”隱含韶華已衰,“涼飆”,象徵另有新歡;“炎熱”,比愛戀熾熱;“篋笥”,喻冷宮幽閉,也都是語義雙關。封建帝王充陳後宮的佳麗常是成千上萬,皇帝對他們只是以貌取人,滿足淫樂,對誰都不可能有專一持久的愛情;所以,即使最受寵倖的嬪妃,最終也難逃色衰愛弛的悲劇命運。嬪妃制度又使後宮必然爭寵相妒,互相傾軋,陰謀讒陷,斑婕妤不就爲趙飛燕所讒而失寵了嗎?“常恐”,正說明光中伏悲,居安思危;這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乃是封建嬪妃的普通心理狀態。此詩本是女詩人失寵後之作,而這裏說“常恐”、用失寵前語氣,更顯得她早知此事已屬必然之勢,正不待奪寵之後,方始恍然醒悟。
前人談詠物之妙,貴在“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複賦物。”(沈謙《填詞雜說》)強調要“不即不離”,(劉熙載《藝概》)既不停留在物上,但又要切合詠物。此詩完全符合這兩條美學要求:借扇擬人,巧言宮怨之情;設喻取象,無不物我雙關,貼切生動,似人似物,渾然難分。而以秋扇見捐以喻女子似玩物遭棄,尤爲新奇而警策,是前無古人的創造。正因爲如此,其形象就大於思想,超越了宮怨範圍而具有更典型更普遍的意義,即反映了封建社會中婦女被玩弄被遺棄的普遍悲劇命運。這正是本詩最突出的藝術成就所在。在後代詩詞中,團扇幾乎成爲紅顔薄命、佳人失時的象徵,就是明證。
其次,詩中欲抑先揚的反襯手法和綺麗清簡的語言也是值得欣賞的。前六句寫紈扇之盛,何等于光彩旖旎!後四句寫恐扇之衰,何等哀感頑豔!在兩相照映之下,女主人公美好的人生價值和這價值的毀滅,又對比等何等鮮明!短短十句,卻寫出盛衰變化的一生,而怨情又寫得 如此抑揚頓挫,跌宕多姿,蔚爲大觀。故鍾嶸評曰:“《團扇》短章,辭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這決不是過甚其辭。
(熊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