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撞球間

紀蔚然

    屈指算算，我勉強會玩三種運動。第一是籃球，立定跳投神準無比，但前面不准有人防守，兩側也不准有人礙手礙腳，只好自個兒玩。第二是桌球，能攻能守，左旋右殺，十足的拚命三郎，後因椎間盤骨突出，只好收起球拍。第三是撞球，算不上高竿，但略有天份，能舉一反三，頗具架式。

    可惜，在太太的眼裡，撞球稱不上是運動。她說：「撞球只是站起來坐下、坐下站起來，一點都無法加強心肺功能。更何況，你們邊打邊抽菸，有時還喝啤酒，對健康完全沒好處。」她說的沒錯，除了撞球，沒有一項運動是可以邊執行邊抽菸喝酒的，這可能是它吸引我的主因，但這不是我要講的，我想談的是她口吻中帶有對撞球由來已久的偏見。

    小時聽聞過許多撞球間的傳說。聽說，撞球間是幫派混混蟄伏之地。他們沒事撞球，有事就抄傢伙集體械鬥，而且據說傢伙就藏匿於球間密室裡頭。因此，我年少時不敢走進撞球間，路過時也好像做錯事般心生愧疚，小碎步疾行，不敢斜瞄偷窺一眼。

    第一次走進撞球間是大學時期。它就在輔仁大學對面，內頭煙霧迷漫，幾乎每個球客都如一管煙囪似地死命噴煙。我就是在那兒學會吸菸的，而且後來抽得比旁人都兇。當時的想法很單純：入境問俗，寧可我薰人人，不可人人薰我。幾次下來只學會抽煙罵髒話，球技毫無進步，什麼架桿、握桿、角度、顆星、擦side，可說全然沒有概念，但我熱度不減。因為，那時的撞球間有記分小姐。除了負責記分以外，她們還陪球客聊天，並不時言不由衷地鼓勵顧客，縱使我們把母球撞飛到隔壁桌檯，她仍是一貫的甜嘴兒：「好棒喔，力道好強喔！」

    在那政治非常不正確的年代，我們不會去思考為什麼男人打球需要女人記分兼做一人啦啦隊，反而我們這些少年郎對記分小姐充滿著無限幻想。有一則傳說最令我難忘：假使你一人落單，可邀記分小姐對打，倘若小姐看上你了，她會故意把母球撞飛到地上，母球滾啊滾啊，滾進半開虛掩的密室，就像《阿甘正傳》裡的白羽毛最後飄落至主角腳邊一樣巧；接下來，她會請你陪她一起去找球，兩人走進密室，關上房門……再接下來請自己想像。

    真正領悟到撞球訣竅是要到赴美唸書之後。美國大學城的撞球間不像一九五、六○年代電影裡那麼地陰森灰濛。它的外觀像極一間Pub，內部亦美輪美奐，每檯球桌上頭都掛有雅致的吊燈。除了撞球外，我們可以喝啤酒、吃爆米花、點播音樂。球友也不是清一色男性，有些女學生也樂於此道，既可切磋球技，又可結交朋友，一舉數得。我就是在那迷上啤酒的。

    走筆至此突然醒覺，原來撞球誤我一生，使我抽煙喝酒樣樣來。

    回國任教後，有一陣子我成了撞球間的常客，和老闆混熟到擁有自己專屬球桿窄櫃的程度。唯一的缺點是，年輕人太多，特愛大聲喧嚷，打起球來多半力道過猛，絲毫不懂溫柔。尤其令我難以忍受的是，他們凸槌時總愛罵一句「幹恁老師」。常常我在瞄球的當下，「幹恁老師」此起彼落，搞得我無法專注，不時心虛地四處張望，看看裡面是否有被我當過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