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13 中國時報
■三少四壯集---天空中充滿陰影的魚群
吳淡如
在有陽光的天氣,光憑肉眼所見,除了企鵝和海豹這兩種臃腫可愛的動物,以及遠方山丘的皚皚白雪之外,和其他大陸的蔚藍海岸,並沒有區別。只有仍然吹襲著臉?的刺骨寒風,提醒我這並不是一個尋常所在。
到了這麼遠的南方、這麼壞的天候,才能體會聶魯達在詩中寫的:
天空是一張大網,擠滿了陰影的魚群,所有的風在這裡先後釋放……
鳥驚慌而過。風啊,風啊,我隻身能抗拒人類的力量。
風暴捲起黑葉,搗散所有昨夜仍然停泊在天空的船隻……
瞬習萬變,是它的魅力,也是它的威力。
第二天,南極就變了臉。馬上收起他的一時高興,凌晨,鐵皮屋裡透出一線微微天光時,我被巨大的風聲和彷彿不斷飛雪撞擊的聲音敲醒。一首南方冷冽的音樂。一出門,是雨。沒想到來到南極圈裡,我的鬧鐘竟是下不停的雨。果然氣候暖化,是所有南極科學家最擔心的問題。
走出很像囚籠的鐵皮屋,感覺自己好像宮崎駿「霍爾的移動城堡」裡的清潔婦,推開門時,看到的景象和昨天完全不一樣,彷彿一夜之間鐵皮屋被挪到另一個地方。我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霧包圍著。連遠方科學站的血紅色小屋也看不見了。一切都在牛奶色的霧氣中凍結。
佇立霧中,除了風聲,沒有任何聲息。想要久久承受這樣的孤寂,需要好強大的心理力量,我想。
願意來南極從事研究的科學家們在想什麼?此地有個傳說:想要到南極遠征的人,不管是誰,來幹什麼,都是在現實生活中瀕臨崩潰的傢伙。他們的內心世界中,必有一個沒有人煙的南極。
啊,我也是嗎?
親愛的,在南極,你必須學會聽天由命。有時不管你有多渴望、多熱情,什麼事也不能做。
本來打算到象豹雲集的海岸去的。可是在南極,如果老天不准許,誰也野不起來。
閒閒喝完咖啡和餅乾當早餐的我,只能隨車到各國科學站做室內參觀。問科學家們:聽說永夜的孤獨會侵蝕一個人心中所有希望、凍結血脈裡所有的溫度。永夜的那三個月裡,待在這裡,會不會有人發瘋?他們說沒有。因為此處是個大家庭,大家很有默契的不談政治,一起打籃球或踢足球,又此地幾乎沒有女人,那樣也好,不會有人變成情敵。
學科學的人畢竟理性。
南極的喬治國王島像是一間校規謹嚴的和尚學校。
所以我難免有一點驕傲,跟你打賭我是此地第一美女──其實他們也沒有別的女人可看了,只要碰到人──都是男人,全都會對我微笑行注目禮。
一整天被雨霧困住。到了晚上十點,太陽下山,天空才出現一抹奇異的藍。在強風伺候中,我步履蹣跚的隨著探險家阿雷何踱步到象豹海岸。象豹(ELEPHANT SEAL直譯)家庭的身材像一批廢棄的瓦斯筒,堆聚在卵石海灘上,睜著圓圓的眼睛看我們。天光稀淡,但仍可看見紅色的海藻像波斯地毯般堆了一地,裡頭夾雜著企鵝的屍體。
海豹吃企鵝。生物圈不太可愛的必然法則:可愛動物仍然會吃可愛動物。我從一隻剛被咬斷脖子不久的企鵝身上愕然發現,原來企鵝還真的很像鵝,剝去了層層雪白羽毛之後,他們其實有著細長的脖子。
能夠洗刷我對企鵝的誤解,是我在此地的驚喜之一。
在南極,一切短缺,我變得比較容易因為各種小小的發現與小小的滿足而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