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週刊第1107期 2009-02-09 整理者：孫秀惠

做個普通人又何妨？

女兒老是考第23名，名副其實的中等生，長大後她可能不是最耀眼的那一個，但她或許會是賢淑的妻子、溫柔的母親，或是熱心的同事。

女兒的同學都管她叫「二十三號女生」。

她的班上總共有五十個人，每次考試女兒都排名第二十三，久而久之，便有了這個雅號，她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中等生。

我們覺得這外號刺耳，女兒卻欣然接受。老公發愁的說，一碰到公司活動，或者老同學聚會，別人都對自家的「小超人」讚不絕口，他卻只能扮深沉，人家的孩子，不僅成績出類拔萃，而且才藝兼備，唯有我們家的「二十三號女生」，沒有一樣值得炫耀的地方。
後來，看到一則九歲孩子上大學的報導，他很受傷的問女兒：「孩子，妳怎麼就不是個神童呢？」女兒的回答更妙：「老爸，因為你不是神父啊！」老公無言以對，我卻不禁笑出聲來。

中秋節，親友相聚，坐滿了一個寬大的包廂。眾人的話題，也漸漸轉向各家的小兒女。趁著酒興，要孩子們說說將來要做什麼。 鋼琴家、明星、政界要人，孩子們毫不怯場，連那個四歲半的女孩，也說將來要做電視主持人，贏得一陣讚歎。十二歲的女兒，正為身邊的小弟妹，剔蟹剝蝦、盛湯擦嘴，忙得不亦樂乎。人們忽然想起，只剩她沒說了，在眾人的催促下，她認真的回答：「長大了，我的第一志願是當幼稚園老師，帶著孩子們唱歌跳舞、做遊戲。」眾人禮貌的表示讚許，但不放過緊接著追問她的第二志願。她大大方方的說：「我想做一位媽媽，穿著卡通圖案的圍裙，在廚房裡做晚餐。」 親友愕然，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老公的神情極為尷尬，端著酒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回家後，他嘆著氣說：「你還真打算讓女兒將來當個幼稚園老師？我們難道真的眼睜睜的，看著她當中等生？」

她，其實是衝突處理高手

其實，我們也動過很多腦筋。從小到大，為提高她的學習成績，請家教、報課輔班、買各式各樣習題文本。孩子也懂事，漫畫書不看了鎖在抽屜裏；剪紙班退出了；週末的懶覺放棄了。像一隻疲憊的小鳥，從一個班辛辛苦苦的趕到另一個班。試卷、練習冊，一本本攤在書桌上，頭也不抬的一疊疊的猛做。她到底是個孩子，身體首先撐不住了，天氣轉涼就得了重感冒。在病床上打著點滴，她還堅持寫作業，最後引發了肺炎，住院半個多月。出院後，孩子的臉小了一圈，聲音嘶啞，仿佛剛從戰場上廝殺回
來。付出了這樣慘重的代價，期末考試的成績一出來，仍然是讓我們哭笑不得的第二十三名。

 
後來，我們再度絞盡腦汁，嘗試增加營養、獎品、禮物做為激勵……三番兩次折騰下來，女兒的小臉越來越蒼白。而且一說要考試，她就開始厭食、失眠、冒虛汗，再接著，考出了令我們啞口無言的第三十三名。 我和老公舉手投降了，完全放棄轟轟烈烈的揠苗助長活動。恢復了她正常的作息時間，但面對她的成績，又有說不出的困惑。
週末，一群同事結伴郊遊，大家各自做了拿手的菜，帶著老公和孩子野餐去。一路上笑語盈盈，這家孩子唱歌，那家孩子表演小品，女兒沒什麼看家本領，只是開心的不停鼓掌。 野餐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外，兩個小男孩，一個數學頂尖，一個是英語高手，同時夾住盤子裡的一塊糯米餅，誰也不肯放手，更不願平分。豐盛的美食，源源不斷的擺上來，驕傲的他們看都不看，只盯住眼前這一塊小小的碎餅。

大人們連勸帶哄，怎麼都不管用。最後，還是女兒用擲硬幣的方法，輕鬆的打破了這個僵局。我與老公對看了一眼，心頭有個微微的聲音：「沒想到，這個不吭氣的孩子，竟是個處理衝突的高手！」
回程的路上堵車，一些孩子焦躁起來，大人也開始不耐煩，車裡沒有了早晨快樂融融的氣氛，這時，女兒大大方方的開口了，新鮮的笑話一個接一個，她自己很平靜，但把全車人都逗樂了。
嘴裡說著，她手底下也沒閒著，那一堆盛裝食物的彩色紙盒，被剪成了許多栩栩如生的小動物，引得其他孩子讚歎不已。到了下車的時候，每個人都拿到了自己的生肖剪紙。看到孩子們圍著女兒連連道謝，並要求女兒在剪紙上簽名時，老公終於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她，成為全班最欣賞的人

期中考後，我接到了女兒班導師的電話，首先得知，女兒的成績仍是中等，對於這個消息，我跟老公並不感到意外。不過，他說，有一件奇怪的事想告訴我，他從事教職三十年，第一次遇見這種事。語文試卷上有一道附加題：「你最欣賞班上哪位同學，請說出理由。」除女兒之外，全班同學竟然都寫上了女兒的名字。理由大致上有──熱心助人、守信用、不愛生氣、好相處等等，寫得最多的評語是──樂觀幽默、善良聰明。而且很多同學建議，由她來擔任班長。班導師感歎道：「你這個女兒，雖然說成績一般，但做人處世實在是很優秀。」
我開玩笑的對女兒說：「孩子，你快要成為英雄了！」正在織圍巾的女兒，側著頭想了想，認真的告訴我，英語老師在上課時曾講過一句格言：「當英雄路過的時候，總要有人坐在路邊鼓掌。」她輕輕的說：「媽媽，我不想成為英雄，我想成為坐在路邊鼓掌的人。」
在溫柔的燈光底下，她安靜的織著手中的絨線，那一刻，我忽然被這個不想成為英雄的女孩打動了。
這世間有多少人，年少時渴望成為英雄，最終卻成了煙火紅塵裡的平凡人，終其一生都不能釋懷。如果健康、如果快樂，如果，沒有違背自己的心意，我們的孩子，又何妨做一個善良的普通人。

長大成人後，她不會是最耀眼的那一個，她也許會成為──賢淑的妻子、溫柔的母親，或者是熱心的同事、和善的鄰居。在那些漫長的歲月裡，她都能安然的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做為父母，還想為孩子祈求怎樣更好的未來呢？
用平常心，等花兒從容開星期天下午，才藝班老師來電話，問女兒怎麼還沒到，我感到納悶，女兒早出家門了。我追著出門去找女兒，轉了彎，忽然看見女兒與一樓的女孩普普，正優閒的坐在花園的鞦韆上。

我心頭火起，正想怒吼，忽聽女兒一聲長嘆：「我真羨慕你，我要是你該多好啊！」普普拍拍她的肩膀，目光裡滿是同情。我嚇壞了──普普三個月時被查出患有腦瘤，五歲才能勉強挪步；八歲上學，除了語文，其他科目永遠都學不會。女兒羨慕她什麼？
女兒落寞的說：「我不喜歡爸爸媽媽，他們更不喜歡我。」像一聲驚雷在我心裡炸響，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女兒走了，沉沉的書包壓得她有些傴僂，我的怒氣一點一點平息下去。普普在鞦韆上吹口琴，我輕輕走過去，在這個口齒不清的女孩面前，虔誠的蹲了下來，她是女兒最好的朋友，我想知道，我的孩子究竟怎麼了。
我跟普普談了一個下午，心中五味雜陳，有許多事，我居然從來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在那家最好的幼稚園裡，在那些聰明伶俐的小朋友之間，我拘謹木訥的女兒，常常站在角落，深深的把頭埋下去；在那所最好的小學裡，在那些層層選拔來的資優生中間，女兒更是受盡煎熬，度日如年。她對普普說：「實驗小學的拖把都比我聰明，我是全世界最笨的人。」

我深深的震驚了，這是一個還未出生，就被我們寄予厚望的孩子，她肩負著許多連我們自己都無法實現的宏願。所以，胎教、早教、零到六歲天才方案……一天也沒放鬆過。她也乖乖的配合我們──背唐詩、寫算術、背英語單詞、每天閱讀一則勵志故事。
我們卻失望的發現，她並沒有走向我們所設想的燦爛目標。她的額頭上出現了三道淺淺的抬頭紋，她像個莊重的小老太太。她，不該像鮮豔卻沒有營養的瓜果。

我們提供給她所謂最好的成長環境，扼殺了她的自尊、自信和快樂，我們苦心孤詣的，將她培養成一個自卑、絕望、毫無生氣的女孩。

我想起那些被催熟的瓜果──化肥、農藥、生長激素讓它們異常的鮮豔和肥美，但味道卻極淡，更沒有營養。本來，它們可以睡在土壤裡悠然的做夢，可是，貪婪的心卻恨不得讓它一夜間成熟，左手撒下種子，右手就準備好了收割。這是多麼倉卒而狼狽的人生，女兒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將女兒轉入了一所普通小學。這裡的作息時間很正常，這裡沒有節假日的補課，最重要的是，這裡的學生不是選拔出來的菁英，他們與我的女兒一樣，都是資質平常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認為我瘋了，孩子的爺爺憂心忡忡：「你這樣做會毀了孩子的。」奶奶含蓄的說：「如果你覺得那裡的學費太高，我們可以支援。」老公聽了我的解釋，嘆息著說：「你太草率，也太倔強了，實在不行，讓她留一級算了，何必到那種地方上學。」我說，留級會令女兒更自卑，我們不能欠孩子一個童年。

女兒在新的班級，老師沒有特殊訓練，按部就班的上課，她的作業很快就能做完。女兒的睡眠時間充足了，眼裡的紅血絲消失了。餐桌上，她第一次笑逐顏開的，告訴我們學校裡的事：「早讀時下雨了，老師允許我們擠在一堆趴在窗前看。下雨原來很好看，每一滴雨，都有自己的一條小路。」我發現女兒額頭上的皺紋居然不見了，她終於有適合自己的一條路。
她還告訴我們她是班裡年紀最小的學生，如果答對了問題，大家都會鼓掌，答錯了，也沒人會笑她。爺爺皺著眉頭直歎氣：「這樣下去能學好才怪，人還是要有壓力才行。」

期中考試孩子的各科成績竟出乎意料的好，我興奮不已，女兒也笑個不停。老公卻說：「在那種地方稱王，不必得意，大家程度差，沒有競爭力。」期末考試，女兒成績穩定，在評語裡，老師熱情洋溢的稱讚她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

老公戲謔說：「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也稱王。」後來，女兒在一次數學大賽中，獲地區二等獎。這一次，老公真的吃驚了，他不再把女兒的學校稱作「那種地方」。在後來的英語口語比賽中，女兒的表現也很出色，接二連三的驚喜，讓一家人都糊塗了。

老公反覆的看著氣色紅潤的女兒，連連搖頭：「這太不可思議了！你現在學校的師資水準和教學設施，遠遠趕不上實驗小學。」

我微笑著告訴老公：「你難道不知道，做人最重要的是有自尊、自信和樂觀。」

摘自
書名：家有中等生
作者：劉繼榮
出版社：世茂
出版日期：2009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