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已經忘記，是救護車還是我自己坐計程車到醫院的，我

只知道我一躺上推床時，臉的顏色像我以前交過的白卷一樣，醫

生看著我的表情很凝重，在我的右手上縫了好多針，還將我的右

手包裹成好大的一團，老天，我覺得我現在簡直像小叮噹。

「有部份的玻璃碎片插進動脈，導致失血過多，你現在還會不會

覺得暈眩？」醫生手上的筆不停地在紙上寫著，他的臉色仍然很

難看，像是便秘了好幾天。我淡淡地點了點頭。我的腦袋的確很暈，而且每當我發

暈的時候，我總想起心彤揮揚起手臂的那一幕，我痛的部位似乎不是右

手……當我拿了一大包藥，慢慢地走出醫院時，已經是深夜了。今天晚

上的夜色很美，我比在台北多看見了幾枚星，但是我無心欣賞，

慢慢穿過幾條空蕩蕩的街道，走到了「水空間」的門口，店門深

鎖，店裡一盞燈都沒有……「廢話，十二點早關門了。」我暗地裡罵了自己一句，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來這裡，我搖了搖頭，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我

阿姨家。一進家門，我完全不理睬她的尖叫聲，順手抓起棉被，

蒙頭大睡去了……隔天清晨，我在半昏半醒之間，感受麻醉效果退了的極度痛楚，

我被痛醒了過來，迷糊間聽到阿姨對我說：「今天你可以不用去

打工了……她免費放你長假。」我在昏昏沉沉中答應了一聲，拉起棉被蓋住自己的

臉，一副要將自己完全悶死的狀態。但問題似乎出在我擱在桌上，那包原封不

動的止痛藥，我感覺整隻右手掌好像被無數枝針刺了進去一樣，

我完全不認為自己能夠睡著。於是我爬起身來，用左手顫顫地拿出袋子裡的止痛

藥，和著開水吞下。我轉頭望向窗外，竟然下起了小雨，那是我到台南的第一

場雨，台南的雨不比台北，沒有塵泥混雜的感覺，似乎很乾淨，

連下雨的聲音都很小，有點像沉默。不知道為什麼，我拿出行李裡那隻幾乎要發霉

的雨傘，趁著阿姨不注意，大大方方地溜出了大門。其實出門是幾乎沒有什麼原因

的，我似乎像隻遊魂似的，打著雨傘漫步在街頭。最後，我停留

在「水空間」的門外。門裡頭有影子在搖晃，我確定裡面有客人在，我一想起心彤

在忙碌時依舊不變的微笑，右手的痛楚感竟不知不覺地加深了。我穿著一件連帽的

黑色上衣，鼻樑上掛著一副深綠色的粗框眼鏡，那是沒有度數的，純屬一種追趕流

行的產物，但現在對我而言，它是一種偽裝。我將右手如小叮噹的團子掌收入袖子

裡，並對著地上的水坑作了一個十分詭異的微笑，並粗咳了一下，刻意將聲音弄得

含混不清。我總覺得我天生有當情報人員的天份，現在彷彿是要潛入敵營中的死士

一樣……我對自己點了點頭，確定我的偽裝是十分完美之後，我伸左手推開了「水

空間」的店門……我第一個看見的人，是端坐在椅子上的夏曲涵。心彤則在他面前

輕輕地擦洗著杯子，臉上有一種淡淡的笑容。「您好，想要喝什麼？本日特價是百

香綠茶唷。」心彤招呼我的聲音一如平常，這代表我的化裝是十分完美的，但我已

經完全不在意那些了，我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夏曲涵，我的心中泛現出一種古怪

的情緒。「我要一杯……檸檬汁。」我找了張距離夏曲涵最近，又不會引起他注意

的椅子，等待心彤將那杯檸檬汁送到我的臉前，我伸出我的左手，輕輕地按住杯

身，慢慢地喝著。「我要一杯愛爾蘭咖啡，可以不加眼淚嗎？」夏曲涵學著我的口

氣，對著心彤微笑著說。我不知不覺將左手的手指按緊了杯子……

「你還是不改那些老習慣，老愛看那些不切實際的愛情小說。」心彤對他嫣然一笑

說：「即使過了這麼久也是一樣……」「有些事情，過了很久也都不會變的。」夏

曲涵順手抄起桌上的杯子，輕輕地晃了晃杯中的冰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對不起……我現在比較喜歡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作品。」心彤輕輕伸手順了順頭

髮，拿起桌上的一隻杯子開始擦洗……「那隻杯子……」夏曲涵用手指了指心彤手

中的杯子，面帶苦笑地說：「妳剛剛已經洗過它了……妳知道嗎？」

心彤呆了一下，重新將杯子放回原位，她的動作有點僵硬，我將檸檬汁一滴一滴地

慢慢喝進嘴裡，但是我的喉嚨卻異常地乾澀……「我願意為妳付出任何東西的……

心彤……即使我現在的工作還不是很穩定，妳能接受我嗎？」夏曲涵低聲地說，聲

音很小，但是我卻清清楚楚地聽得一字不漏，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直罵江西省

簡稱……「磅」的一聲，玻璃杯又再度地爆個粉碎，不過這次肇事地點卻不是在手

掌，而是在心彤腳旁的地板，肇事者是我的杯子，還沒喝乾的檸檬汁灑了一地……

「對不起……」我慌張地想上前幫忙。心彤卻一語不發，赤手將一片片的玻璃碎片

拾起，放在報紙上，玻璃碎片已經劃破了她的指尖，流出了細細的血流……

「心彤，妳聽我說，妳聽我說好不好。我……我想娶妳，妳嫁給我好嗎……我保證

我能給妳幸福的……」夏曲涵一把抓起心彤的手，我第一次見到原本斯文的他如此

地用力，心彤的表情卻很僵硬地笑了一下……「砰」的一聲，我用力地推開了店

門，我大步地走出「水空間」……因為我已經無法忍受自己再看下去，我連雨傘都

沒有拿，就淋著雨，雨水流滿我的臉頰，再慢慢流到地上……

心彤……妳剛剛那杯檸檬汁，混和著蜂蜜，調得很甜……但我喝到嘴裡，卻很酸，

妳知道嗎？＊　＊　＊　＊　＊「先生，請問……」聽到這句話，我狠狠地抬起頭

來，瞪了說話的人一眼。原因無他，這句話的開頭讓我聯想到一位西裝筆挺的微軟

工程師。面對太有禮貌的說話都會讓我想到他……我現在人在書店，問我的人是一

位女性店員，長得頗為可愛，但是她似乎被我剛剛那種惡劣的眼神所驚嚇到，把後

半截的話全縮了回去……直到過了約十分鐘，她才重新鼓起勇氣開口：

「先生，請問……你是在找什麼書嗎？」我已經不知不覺繞著那間小書店繞了七八

十圈，不過幾坪大的窄小空間，我的鞋底彷彿要在地板磨出火花一樣，我猜想她也

會怕我把地板踩塌吧。「能不能告訴我……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書……在哪？」

「在第三排書架，往下數第二個書格，往左邊找就能找到了。」不知道為什麼，她

的口吻也隨著我的問題緩和了起來，好像會看杜什麼夫斯基的書的人就是大好人似

的，不過她眼睛應該是沒看到我穿的夾腳拖鞋。「小姐……對不起……」我重新嚥

了嚥口水，說：「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是愛爾蘭咖啡？」

＊ ＊　＊　＊　＊其實我不是很清楚，為什麼我要開啟這個問題， 我只記得，在

這個問題之後，我與那位書店小姐持續了將近四個小時的交談，內容從愛爾蘭咖啡

聊到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從痞子蔡談到藤井樹。看來那位書店小姐的閱讀量也遠比

我廣博得多，我只知道「名偵探柯南」的作者是青山剛昌，她卻多告訴我「名偵探

福爾摩斯」的作者是柯南‧道爾。兩個柯南有什麼差別？ 我一直搞不大懂。難道

江戶川柯南長大後會變成作家？那小蘭會變成什麼？華生嗎？

等到書店的鐵門徐徐降下，我將腦中的妄想拋開，手中握著一份書單，那位書店小

姐開著大約有七十幾本書的書目給我。我獃獃地帶著書單回到阿姨家，面對阿姨滿

口「兔崽子」的臭罵，我抬起頭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似乎被我眼神中冷冽的

溫度所感染，將後半截的話都吞了進去，觀其吞嚥，我擔心阿姨會不小心噎到……

那天夜裡，我在床上閉目深思，想些什麼東西，現在已經快記不得了，只知道是十

分混亂雜駁的思緒，似乎在我的腦袋裡經過一陣攪拌，引發了些許的化學反應。彷

彿有一罐二氧化錳，直接倒進我滿是雙氧水的腦殼裡，在一段超氧的思考之後，我

決定打包起行李。當我隔天用著不大自在的右手，向阿姨揮手道別時，她用一種像

看外星人的眼神來看我，似乎對我要回去一事感到有所質疑。我聳聳肩，提著行李

跨出大門，在火車還沒開之前，我提早到了「水空間」一趟。

那時是清晨，心彤或許還熟睡，我不知道，我只是用了最簡單的

話語，說明了我想要離開的意願給那位老太婆，她滿臉不解地問

我為什麼。我淡淡地笑了一笑，轉身走出「水空間」，卻沒有留

下任何理由。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麼而離開…

返回台北的火車似乎特別地快速，只有點雨……「你像一陣雨……從台北，慢慢落

進我的心裡……」雨水沿著車窗慢慢滑落。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卻不自覺地哽咽了

起來，隔壁的一位歐吉桑看來很好心地對我說：「少年仔，賣

烤，妳要是沒有雨傘，等一下可以跟我一起撐。」我吸了吸鼻子，作出一個笑容，

謝絕了她……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何而流淚……

「你毋須悲傷或歡喜，更不需要突然消失了蹤影……」

當我踏進在台北的家門，老爸老媽二話不說，一抄鐵鎚，一舞菜

刀，成犄角之勢瘋狂夾殺而來，其威力之猛，我總覺得他們應該

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但我此刻端坐椅上，單單憑著一句話，

就將他們盡數逼退，或許我這句話有真氣蘊藏吧。「老爸老媽，要怎樣才能成為微

軟的工程師？」我完全不知道我為何而問。「你這小毛頭，你以為擁有那種高薪的

工作很容易呀。除了機緣，更要用功，最起碼總要有張大學文憑，再去考考

碩士博士……」老爸邊說邊搖頭。「我要考大學。」「你的悄然離去，讓我焦

急……你不知道我會多麼關心你……」我丟下那句話，就出門去了。而我的雙親，

則在地上撿著掉下去的下巴。我進了郵局，提出我所有的存款，在台北市的書店街

遊蕩了一圈。當我抱三大袋書，回到家中時，老爸摸摸我的額頭，以為我發燒了，

老媽則是開始燉起雞湯要替我補補身子，她總認為智障是由於雞湯喝太少的關係。

雖然，我不知道是誰走漏這個消息，但在三天之後，一群往常的死黨，像一堆死蒼

蠅似的擠到我的身邊，我不覺得自己長得像大便。

「你要考大學喔？最好是啦，去吃大便還比較快。」「喂，你說老實話，你有沒有

嗑藥，我不是叫你別嗑藥嗎？」「太帥了，阿迅，你考大學是要開轟趴，改造手

槍，還是為了要去販賣人口？你真是太罩了。」我好不容易才從這些人的話探出頭

來，差點沒被淹死，我冷冷地對他們甩出一句話：「是兄弟的，到底幫不幫忙？」

說起來這些人也真神通廣大，在三天之內，替我搞來了三本歷史參考書，六本地

理，八本國文，十四本英文，二十幾本數學，六十幾本的物理和化學，六十是它們

各自的單獨數量，而不是總和數量。說實在，當這些書全部堆上我的書桌，我著實

被驚嚇到了。「把這些書唸完，包準上大學。」一位死黨拍著胸膛保證。

唸完後，能不能上大學，我最後已經無從考證了。因為當我唸完一半時，我的名字

就已經出現在榜單上了。我只記得當天夜裡，老爸罕見地開了香檳，十幾位死黨來

到家裡，大吃大喝地慶祝起來，真不知道是誰考上大學……

我在狂歡之後，收拾了幾件簡單的衣服，偷偷地搭上了開往台南的火車，那晚上，

又再度飄起小雨。「而我知道，這場在台南的雨……還沒有停……」

夜車很安靜，我靜靜地打了手機，給我的阿姨，告訴她我將要過去的消息，她除了

震驚，說話聲更透著一絲奇妙的詭意。我無暇再去分辨，只是單純地閉起眼睛，重

新養起神來……其實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其實我不清楚，我與你之

間現在是不是愛情……」當我踏上台南的土地，慢慢地走到後站。我拿出車票出站

之時，天色深灰，飄著一種令人舒服的小雨……空氣中隱隱嗅得到，一陣陣的檸檬

香……「兔崽子，你回來啦。」在一把傘下，阿姨穿著大紅旗袍前來接我，我差點

以為我看見了一個大紅包袋。我對著她誇張的穿著，打了一個更為誇張的招呼。

「但我很確定，我曾經差點愛上你……還有……」「死兔崽子，認識這隻雨傘

嗎？」阿姨旋轉了一下傘身，傘柄用立可白塗寫著「劉羽迅」三個字，我看著那拙

劣的簽名，摸了摸腦袋，一時之間沒有記憶……「那是你留在『水空間』的那把傘

呀……忘記啦？」阿姨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但似乎也藏著些許的狡詐。

「那……這是誰拿給阿姨的……」我說這句話時有點顫聲……

「我很想念你……羽迅……」「還有誰？你這兔崽子還挺爭氣，考上了大學，又交

了女朋友，一箭雙鵰，真不簡單。以後可別辜負人家呀……」阿姨賊笑了幾聲，而

我卻只是發愣。「這可是人家臉紅了半天，要給你的禮物，還不收著？」阿姨遞給

我一隻包裝精緻的角瓶，透明的瓶身裡裝滿了一顆顆的檸檬……

我的手有點發顫，我就蹲在地上，將瓶口的結解開……從瓶子裡拿出一張紙條……

我瞥見紙條上寫著「愛情，就像檸檬」四個草率卻又熟悉的字跡，我很清楚那是從

何處撕扯下來的……「如果我是一顆酸楚的檸檬……你肯當屬於我的蜂蜜……來補

足我的愛情嗎？江心彤」雨滴慢慢從傘緣滑下，暈開了心彤娟秀的字跡……

「怎樣？我可沒有偷看喔。」阿姨笑了笑，忽地又想起什麼似

的，從口袋裡抓出一把垃圾似的東西，口中嘟嚷著：「唉呀，都

怪要送你這兔崽子東西的人太多了……害阿姨差點忘記這個東

西……」我從阿姨手裡的垃圾堆裡拉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正是與夏雨涵

初見之時，曾經見過的玩意兒……我翻過背面，名片後面簡單地寫著一句話：

「機會是留給幸運的人，而你很幸運。」我將那張名片收進口袋，抱緊那隻心彤送

的瓶子，抓起行李，往前走……「喂喂……你這死兔崽子要去哪呀？不怕淋雨感冒

呀……」阿姨抓著雨傘從後面大聲地叫喊並抬足追趕著……

「我要去追求幸福。」我默默地在心裡說了一遍，當我穿過了好幾條街，喘著粗氣

來到「水空間」的門口時，卻只看見裡頭沒有一絲燈光，原先緊張的

心情也鬆懈了下來……「呵呵，不好意思，今天公休。」

當我聽到那熟悉的話聲，再轉過身時……我知道我已經得到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