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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對話4人與人的互助之道
作者: 翁志銘﹝櫻木川和何弼﹞	日期: 2007.04.15　　天氣: 　心情:

　　家裡有過生死關頭重病患者經驗的人都知道，病人住院時家人會輪流二十四小時陪伴身邊，在那樣的日子裡，經常有親朋好友陸續前來探視。他們基於風俗人情，往往會帶來一個大紅包。我父親住院時正是如此。他們交付紅包慰問的方式不一，但往往在探病結束臨走前才拿出來，有的人匆匆地塞在父親病床的枕頭下，有的人放入父親穿著的衣服口袋中。對此，父親並不矯情，總是笑笑地對他們說聲：「謝謝。」然後接受。後來我發現，那些紅包被寫上贈送者的姓名，集中收藏在一個箱子裡面由母親保管。
　　「他們為甚麼要送紅包？」我不解。尤其對父親沒有推託就收下更不明白。
　　鄉下的人情味濃，那時經過甄試，從原本嘉義縣義竹鄉義竹國小轉到台南縣鹽水鎮鹽水國中擔任教師的父親，經常有學生家長送東西到家裡來，每次他的學生家長送東西來，他總是努力地推託，真拒絕不了得收下，他便回送一本書給學生家長││他回送的通常是與教養小孩有關的書籍。
　　「因為他們希望我的病能夠好起來。」父親說。
　　「可是紅包裡面裝的是錢啊？跟希望你的病好起來有甚麼關係？」我疑惑。
　　我真正的疑惑在此。婚喪喜慶紅白包袋子裡裝錢的道理我懂，探視病患帶水果和營養品我也明白，卻無法理解他們為何帶著裝錢的紅包來探病。以往父親的學生家長們有些人過年會到家裡走春拜年，每次父親都嚴禁我們收取他們的紅包壓歲錢，真正說來，父親對於金錢往來的管理非常嚴謹，怎麼在這時候會收取他人的錢財？
　　
　　「爸爸，為甚麼我不能拿他的紅包？」
　　「因為不應該，所以不能拿。」
　　「過年拿紅包有甚麼不應該？叔叔伯伯阿姨舅舅……給的紅包能拿，為甚麼他們的就不能拿？」
　　「孩子，聽著……長輩給的紅包壓歲錢當然能拿，至親所給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坦然接受，但是爸爸的學生家長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我插嘴。「不都是壓歲錢。」
　　「那不是壓歲錢。」父親正視我。「嚴格來說那是回饋。」
　　「回饋？」
　　「因為爸爸是他們孩子的老師，他們認為爸爸有用心地教導他們的小孩，所以趁過年的時候給你們壓歲錢，藉此回饋。」
　　「你說過，有付出、才有回收。」我看著父親。「你付出，他們回饋，為甚麼不能收？」我一口氣宣洩不能拿紅包的不滿。「平常他們來家裡送東西，你不也收下了，為何我的壓歲錢就不能收。」
　　「孩子，你想想，我收過金錢嗎？」
　　我想了想。「沒有。」我說。我還想起有次學生家長送來的水果籃裡面放了錢，爸爸發現後，匆忙地帶著媽媽一起把那些錢還給送錢的學生家長。
　　「每次我收下的東西，不外是學生家長家裡自產的青菜、水果、雞鴨，而且我都會回贈他們一本書。」父親不厭其煩地跟我解釋：「關於這部分，可以說是禮尚往來，合乎人情，要是我堅持不收，反倒是矯情。但是金錢就不同了。爸爸教書有拿薪水啊，用心教書、同時教育好學生是我的本分啊，怎麼可以因此接受家長金錢的回饋呢？」
　　父親最後笑著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句話你要記住喔。」
　　
　　對於幼時的那對話，我忘了當時自己是否就這樣真心接受？想想不可能吧。一個小孩子怎麼能接受可以到手的壓歲錢飛出去？但是無論如何，我記住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父訓。如今，卻看到父親坦然地收受親友前來探病的紅包，真的很難理解。
　　「您說過，不該拿的錢、不能拿。」我問：「為何您現在會拿？」
　　父親遲疑了一會，才說：「紅包，是吉利的象徵，我生病，紅包袋自然是應該收下的，至於裡面的金錢，應該也是可以收的。」
　　「為甚麼？」我疑惑。
　　「因為那些錢不是給我的，而是給你們的……」父親難過的說。
　　「……」我睜大眼睛。全然不明白。
　　「你應該知道我的病吧。」父親黯然。
　　「……」那時我當然知道父親的病是癌症末期。
　　「除非奇蹟出現，否則我沒有機會再照顧你們了。」父親閉上雙眼。「親友們紅包袋裡面的錢，不是給我用的，而是給你們這些孤兒寡女的母親照顧你們成長的資助金。」
　　身為國中教師的父親，養育四名子女，肩頭經濟重擔不言可喻，向來家中沒有多少餘糧，他服務的學校人事室已經估算出來，父親去世後每年僅能領到國家提供的八萬多元的撫卹金，這八萬多元如何維持家中的經濟運轉？
　　「……」我不語。
　　「你母親前幾天跟我算過，他們給我們的錢已經超過三十萬……」從未見過掉淚的父親，閉上的眼睛流出淚來。「我很感激他們……」
　　於此時，我也哭了。
　　接著我們父親倆人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父親終於又開口了：「我這一生從不願意接受別人幫忙，但是為了你們，我不得不接受。關於這個問題我想過了，此時此刻是我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不需要矯情拒絕。遺憾的是，我可能沒有機會回報他們。但是你千萬要記得，將來你要是有能力，一定要找機會回報他們，要是他們不需要你的回報，你就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這樣也算是回報別人曾經對自己的相助。」

　　
　　我國小一年級的時候住在義竹鄉，在那個民國六十年代裡，大家的生活都不好過，家鄉裡有許多乞丐。說也奇怪，當時同一條街很少出現第二個乞丐，除非是他鄉過來的生面孔││就好像他們事先約定好各自的乞討範圍。
　　那時候乞丐很單純，他們最大的目的只想要能夠吃頓飽飯，不用給他錢，光是一碗白飯，他們就會感激涕零、鞠躬作揖。如今道來，或許現代的小孩不會相信，那時候的乞丐一條街沿門乞討下來，經常連碗白飯也沒有。
　　同在那個年代裡，教師的薪水並不高，印象中父親的月俸好像是三千元，實不足以夠一家六口生活，所幸當時有所謂的軍公教配起制度，教師每個月可以領取糙米若干，配給的米糧倒是夠我們一家吃飽尚有餘。
　　小時後我的胃口很大，每頓飯總要吃上三碗才飽，有天不知道為甚麼？我竟然要盛第四碗飯。
　　「不要吃了。」父親阻止我。
　　「我還想再吃啊。」我覺得委屈。
　　「你把最後一碗飯吃了，待會乞丐來怎麼辦？」
　　「可是我肚子還餓，我要吃。」
　　「不要吃啦。」
　　「不管，我一定要吃。」
　　「你已經吃了三碗還喊肚子餓。」父親生氣了。「你知道那碗飯意義嗎？」
　　「我肚子餓想吃飯啦……」我被父親罕見的怒容嚇到，加上心中委屈，竟然嚎啕大哭。
　　「你怎麼這麼不懂事……」父親收斂怒氣後，看著耍賴哭泣的我嘆氣。「你多吃那碗飯，只是吃撐肚皮，要是待會乞丐來的時候要不到那一碗飯，他今天可能連一碗飯都沒得吃到。」
　　我家住的那條街的乞丐，固定在晚餐過後來乞討，他天天可以從我家乞討到一碗白飯││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父親交代母親一定要多煮的份量。
　　
　　民國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台灣經濟的飛躍很驚人，父親生病住院時是民國七十二年，那時的台灣社會不僅家家戶戶能以溫飽，還有排名全世界第一的驚人儲蓄率，到現在就更不用說了。遺憾的是，現在社會上的乞丐居然不比以前少；更遺憾的是，現在的乞丐已經變質了。
　　因為無法在社會上與人競爭、不得不從事乞討維生的乞丐，真的變質了。
　　我高中在台北求學，假日經常和同學到台灣大學打籃球，羅斯福路和台大之間有座陸橋，每次經過陸橋時總會看到一個瞎眼的乞丐，因為父親幼時的教導，經過他身邊總會放下五塊錢。卻在有次我假日打完球要返家，發現有個長相橫眉豎眼的惡漢拿著袋子，將瞎眼乞丐乞缽裡面的錢倒入袋中。
　　我可以理解，那個瞎眼人的生活絕對困苦；但是我無法理解，人竟然可以利用別人的同情心││控制可憐的瞎眼人來賺錢。
　　知道事實的真相後我憤怒，但是又能如何？
　　時序來到民國九十年代，街上看到的乞丐現象更離譜，以前只有重度殘障人士才會乞討，現在有許多好手好腳的正常人也以乞討維生。
　　對此，我嘆息。但是我該怎麼辦？
　　難道可以從此封閉人類應有的悲憫之心嗎？
　　
　　如今我也有了小孩，如同幼時父親教導我一般，我也教他應該行善助人的道理，我很欣喜，他們不像我小時候那樣不懂事，不會跟乞丐搶飯吃。
　　「爸爸，給我十塊錢。」我的孩子跟我要錢。
　　「幹嘛？」我問。
　　「那裡有個斷了腿在地上爬的乞丐好可憐。」他紅著眼框說。
　　「拿去吧。」我把十塊錢給他。
　　事後，我對他說：「助人是好事，幹嘛眼框紅？」
　　「我看了很難過……」他說。
　　「孩子，幹嘛難過？」如同當年父親教導我般，我教導我的小孩。「今天你有能力幫助別人要快樂啊，如果你需要別人的幫助才真的需要難過。」
　　在我對自己的小孩這樣說的時候，我忽然想起當年病床上父親的淚水││或許他那時候的淚水，有部分是為了自己需要別人幫助而難過。
　　「爸爸，你怎麼啦？」孩子看到我的眼框紅了。
　　「沒事，忽然想起你阿公。」
　　「想起阿公為甚麼要眼紅？」
　　「因為阿公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我沒有對我的小孩說明他的阿公有多好。他還小，說了也不明白。但是我很開心他依然保有人類應有的悲憫之心，而且比我懂事││我知道自己不夠好，無法像我父親那樣，但我希望我的小孩長大後能成為跟他阿公一樣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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