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
一道人影閃過,坐在沙發裡的我一驚,回頭,是泰勒。
『老闆,不好意思,嚇到妳。』他帶著歉意。
『喔,沒事。』我說。再將自己的身體躺入沙發裡。然後我點了一根煙。接著我想到泰勒也該下班了,於是對他說:『你先回去好了,我還想一個人在店裡坐一下。』
『您一個人待在這裡不好吧,還是讓我陪您好了。』他說。
『不用你陪我。』我堅決。『我要你回去。』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那我先走了。』
我點頭,對他笑了笑。然後他拿起放在吧台後的隨手小包囊,走到酒吧鐵門前。因為感激他善體人意的心情,我離開沙發,陪著送他站在鐵門前。很快的他按下鐵門開啟鈕。沙沙的聲音中鐵門捲起,來到三分之一高度時,泰勒說了聲:老闆再見。然後彎下身體鑽過只拉高三分之一的鐵門。隨即很快又傳來鐵門關閉往下移動的捲門沙沙聲。是泰勒,為了我的安全顧慮,他到了外面,立刻按下關門鈕。
我在酒吧裡面還沒離開鐵門邊,依稀模糊,似乎鐵門外面有爭吵聲。那聲音聽起來是泰勒在罵人。再細聽。沒錯,是泰勒在罵人。
不知道泰勒為什麼要罵人,但確定與泰勒有關,我按下手上酒吧鐵門的開啟鈕。鐵門捲起的聲音中,我聽清楚泰勒在罵些什麼,其實,不該說他在罵人,而是質問,他說的是:『你在這裡幹什麼?有什麼企圖……』諸如此類的言語。
鐵門持續向上開啟。我靜靜地等待鐵門捲起超過我的高度。到了我這個年紀的女人已經很難再急躁,我才不會像泰勒那樣彎下身體鑽過鐵門,我等著優雅地走過去。然而鐵門那邊泰勒質問人的語氣越來越尖銳,似乎還動怒。
『這是怎麼回事?泰勒幹嘛那樣?那個人哪裡惹到他?讓他這麼生氣?』我心裡納悶著。
鐵門捲起到我視線能及的高度,我看到泰勒揪著一個中年男子的衣領,黑夜裡,我看不清那中年男子的長相,只知道他有一頭花白的頭髮。
下個念頭起時,鐵門已經捲超過我的高度,我喊了聲:『泰勒,你在幹嘛?』
『茱蒂,是妳嗎?』那個男人開口,好急切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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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誰?看到我幹嘛這麼激動?
站在酒吧門口的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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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蒂,真的是你……』帶著哭泣的聲音。『我終於找到你了。』
這的聲音,我好像聽過……我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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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為什麼感覺如此熟悉?
而且不僅是熟悉而已,這聲音讓我莫名地打從心裡升起辛酸的感覺。
怪哩?為什麼聽到這個聲音,我如此心酸?他是誰?
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我的眼淚莫名地盈眶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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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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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視泰勒揪著他的衣領,他掙扎地想要過來我身邊,但是泰勒護衛我,緊緊地地抓住他。最後甚至得擒抱住他的身體,才能阻止他過來。
終因兩人掙扎糾纏得太厲害,他與泰勒一起倒在地上。趴倒在地上的他,被年輕力壯的泰勒壓制地動彈不得。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只能用著哀哀的眼神看著我,泣聲一聲又一聲,不斷地對我呼喚:
『茱蒂,是我啦……茱蒂,妳看清楚,是我啦……是我……我終於找到妳了……』
說到這裡,他已經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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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眶的淚水崩出……我知道他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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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森……』
淚水的崩潰中我下意識地向他走近兩步。
『傑森,真的是你……』
走了兩步的我,忽然間怎樣也走不出第三步。我難過得蹲下來。
『傑森……為什麼你到現在才找到我……』
這輩子所受到過的委屈,在這剎間全數湧上,撞擊著我,眼淚鼻涕掛滿了整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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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茱蒂,妳知道嗎?這二十幾年來,我一直在找妳,沒有放棄過……二十幾年了了,我一直在找妳……茱蒂……當初妳為什麼要離開我?為什麼要離開我?讓我這樣一直找妳……妳知道嗎?我一直在找妳啊……老天可憐我、老天可憐我這個可憐人……終於讓我找到妳了……終於讓我找到妳了……』
躺在地上的他,邊哭邊說,那聲音可說是哀嚎。
『傑森……你終於找來了……』
聽他這樣說,一陣天翻地覆般的暈眩。天哪,他真的找了我二十幾年嗎?
從我離開他的那一天起,我從來不奢望他會思念我,因為在離開他之前,我是那樣的刻意折磨他,冷漠、刁難、無理取鬧││所以女人能夠想出來故意折磨男人的惡劣舉措,幾乎都用上了。按理,我的離開,對他來說應該是鬆了一口氣,為什麼他還會找我?尤其是用了二十幾年的歲月。然而,他的泣訴和表情,說明了他沒有說謊。
※
他為什麼還會思念我?為什麼還要這樣一直尋找我?
※
到了這時候,我再也無法壓抑,我放聲痛哭。
『傑森……我想你、我好想你……為什麼你到現在才找到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早點找到我,如果你早點找到我,我就不會活得這麼辛苦……我活得好辛苦啊……你知道嗎?我活得好辛苦、好辛苦啊……』
說到最後,我只能歇斯底里地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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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我們的對話和反應,泰勒愣了。但是他沒有愣太久,聰明機巧的他,很快的放開被他壓制在地上的傑森。
然後我看到傑森掙扎地想飛奔到我身邊,但是他起不了身、更別說是走動。太久了,我們二十幾年來的壓抑真的太久了。其實我也想飛奔到他身邊,但是我動彈不得,能好好蹲著哭泣,已經是我最後的力氣。
善體人意的泰勒很快就知道該怎麼做,他扶起傑森來到我身邊。
接下來我和傑森抱頭痛哭。在無人的深夜裡,,這似乎是我們唯一還可以做的事。
││之二十一
天快亮了,雖然人在酒吧裡面,但是我知道黎明的曙光已經出來了。酒吧的爵士樂一直沒有停止過,那是泰勒點選播放的,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心情,我請泰勒別走,留在酒吧裡見證我和傑森的重逢。
說真的,這段時間我不知道自己哭花了多少次臉,補了多次妝。
應該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吧,從我們進來酒吧後,傑森鎮靜多了,不再哭泣,還如同二十多年前那般的安慰我。
往事如歷眼前,他說的話似乎跟以前一樣:『沒關係的,一切都沒關係了,日子就是這樣,我們總是要活下去,重要的是我們要活得更好,是的,因為我們經歷了那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我們要更努力,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
『你為什麼不早點找到我,讓我活得這麼辛苦……都是你……都是你……』想起這二十幾年來的遭遇,我忍不住又哭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對,但是我現在找到妳了,妳放心,從現在開始,我會守候照顧妳一生一世。』
面對他,我就是這麼的無理取鬧,而面對我,他依然那麼的溫柔體貼,無怨無悔地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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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的無理取鬧是應該的。也是他應該承受的。
若不是他,這二十幾年的我不會是這樣的。我可以像正常人戀愛、結婚、生子,擁有自己的家庭,或許日子沒有現在奢華,但是不需要在爛泥堆裡面打滾。
這種爛泥堆裡面滾出來的奢華日子,真的就像在地獄裡面討生活,用各種污穢、讓人深夜捫心苦痛的方式,於取悅撒旦後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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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喝杯熱茶吧。』泰勒貼心地送上一壺滾燙的薰衣草。
『謝謝你,泰勒,你辛苦了。』我說。那態度完全不同於面對傑森的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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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勒回到吧台後面,繼續無聲地聽著我和傑森說話。
傑森倒了一杯薰衣草茶放在我面前。
紫色的茶水還散著熱氣蒸騰,還很燙,無法馬上入口。
我端著杯子沒喝,看著熱燙的薰衣草蒸氣飄啊飄的,想著我這二十幾年來的辛酸,是不是可以像薰衣草茶熱氣般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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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森這二十幾年來的生命歷程,跟我相比的話,幸運多了,甚至可以說根本沒吃到任何苦頭。因為,當年我消失的時候,他身上還有幾十萬,找我數個月、用盡金錢後,他立刻回到家裡。彷彿沒發生過任何事一般,他的家人很快就接受他。
隔年,他重回學校完成學業,然後像正常人般當兵、就業,二十幾年來,居然闖出一家擁有三十幾個員工的公司,賺到了足夠下半被子揮霍的金錢。
說來,他的人生和正常人一點也沒兩樣,甚至比別人更豐碩,若有些許的不同,是他一直未婚。當然,他未婚的原因是因為我。
這二十幾年來,他從來沒有放棄尋找我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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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感激辛先生,是他告訴我妳在這裡開了這間酒吧,才能找到妳。』說到這裡傑森握著我的手,然後繼續說:『若不是他,我這輩子將帶著遺憾死去。』
『這麼說,你已經知道我跟辛先生的事。』我看著他。
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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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先生,就是我現在最主要的供奉者,也是當初幫我脫離煙花地獄的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