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打狗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作品 ◎黃信恩
電扶梯(一)

電扶梯的誕生早於我太多年，
然而此次卻是我第一次目睹電扶梯神秘的湧出現象。
沿著電扶梯階梯之間的狹縫，
彷彿能窺見另一座潛藏的富麗世界，
潑灑大規模能量。
如果，我穿越狹縫進入電扶梯的體腔？

　至今我仍清楚地記憶，行經島嶼每一座塞成一片的城裡，與其情結交織的是百貨公司裡電扶梯無止盡的輪迴。那時，我愚蠢地認為，電扶梯底下應該有一座巨大的階梯工廠，隨時隨地，無法無天地製造每一層電扶階梯。
　電扶梯的終點是哪？是下一樓層？可是我總覺得這道習題ㄧ茼p此簡易，難道終點在電扶梯所捲進那深深潛藏的暗淵？
　那時我家塞在金瓜石矮丘上，我們全家都參與了基隆客運圍起的搭車生態區，在金瓜石與基隆之間不斷往返，也在台北縣與基隆市明瞭一種移動的快樂與痛苦。那片山壁爬著幾隻離譜彎曲的瘦小公路，每間屋子淋著多年來毫無衰歇的雨，顯得酸腐陰沉。再過去是一片毫無章法的墳墓蔓延，有些剝落的墓穴，骨灰罈都露臉出來。一座活人與死人共同經營生存的山壁，老早就提煉我一顆不怕鬼的膽。
　五歲那年，我狹窄的生活版圖第一次延伸至台北盆地。我和姊姊像是兩隻被觀光路線鎖鏈牽拉的狗，由父母牽引，按著公車藏寶路線，衣衫不整地逛進大型百貨公司。路面上毫無秩序的捷運開挖，支離破碎，千瘡百孔，沿著繞道彎行的臨時人行道，彷彿察覺台北與基隆都擺起了同一睥睨囂張的姿態。我想起在基隆忠一路的行走，也是受到種種約束——走天橋、行地下道——一場平凡自在的行走都是如此奢侈難求。
　我蹲在這家百貨公司一樓電扶梯口，數著一片一片湧上的階梯，也看著一片一片階梯被二樓的地板吞沒，無影無蹤。電扶梯的誕生早於我太多年，然而此次卻是我第一次目睹電扶梯神祕的湧出現象。沿著電扶梯階梯之間的狹縫，彷彿能窺見另一座潛藏的富麗世界，潑灑大規模能量。如果，我穿越狹縫進入電扶梯的體腔？我開始思索這問題。
　我只記得那天父母親吵了一架，母親面無表情地乘著電扶梯上樓，頭也不回，持續沿著電扶梯升騰，消失在我的視野。
　媽媽呢？她要去哪裡？」我問爸。
　「她去頂樓當經理啦，隨便啦，不要問啦，管她的！」
　我靜靜看著一片一片階梯浮現，然後隱形，載著媽媽一起藏身。爸帶著我和姊，順著電扶梯下樓至地下美食街，草率吃了一頓只聽得見咀嚼聲、毫無對話的飯，就匆匆趕著通勤列車回基隆。
　從台北回來那天晚上，我溜出家，乘著末班基隆客運擠進深夜鼎沸的基隆廟口。對於基隆廟口，我總是感到一種無止盡的窒息，每回在雜遝人群中，渴望一線清純的海洋藍天，然而抬頭盡是酸腐潮濕的屋子，放縱防盜窗恣意蔓生，像是一場無法收拾的瘟疫，流行在整座基隆城。
　那晚下起大雨，我有點狼狽，以雜亂無章、毫無章法的攤位帆棚為遮掩，逃進一班開往台北的末班通勤列車。
　我沿著今天上午的路線來到那間百貨，百貨公司已經關門。我選擇一個最靠近電扶梯的門口，大聲喊著：「媽媽，媽媽，妳是不是躲在裡面？」
　「媽媽，媽媽，妳是不是躲在裡面？」我大叫。
然後我醒了。整節車廂的臉都寫著疑惑，聚焦在我身上。
　「下車了，我們到基隆了。」爸拍拍我。
　出了車站，我仍舊恍惚。暗紅似血的中元祭燈籠，鬼祟地燃燒著整片基隆港無邊的黑色。我才意識到剛結束台北觀光，返回基隆，準備搭車回金瓜石。
　回到家裡，我很快進入另一夢境。隔壁房無法無天的搬動聲飄盪來去，半夢半醒，隱隱約約又來到那座百貨公司裡，我將手指伸進電扶梯的階梯狹縫，希望一起被捲入電扶梯的神祕暗室。不久，血液汩汩流出，手指跟著階梯被送進，就這樣和我身體分離，走入它無止盡的生涯。
　我醒來，冒得一身冷汗。看見爸捆著大箱小箱的，像在玩成人積木。
　「爸爸，你要搬家啊？」
　「趕快睡，沒你的事！」
　無秩序可言的搬動聲依舊舞動現實與夢境邊境上的聲波，彷彿聽見一雙巨大的齒輪躲藏在家裡，牽動電扶梯持續位移。
　爸是一位公車司機，而且是很兇、脾氣不好的公車司機。他常常說要帶我去台北動物園玩，然而每一則動物園承諾都淪為八斗子、碧砂漁港等海濱虛幻的浪花。或許那也是動物園，充滿魚腥味的海洋動物園。他開著一班沿海而行的公車，每個假日我總在他的公車上占領一處方格，歷經相同路線風景無止盡的洗禮。這破公車擺著一臉驕傲的神情，吐著滿路的黑煙，還仗著自己腐鏽的爛鐵已載滿人，紛紛向攔車者說不。這或許也是爸一概的臉譜，要是我是乘客，一定檢舉他那草率、兇悍的服務態度。
　公車在基隆港折返，成為一個循環。人潮也在此處傾倒一空，然後再上來一批新面孔。循環，再循環。接走一批，送走一批。循環，再循環。只要日子存在，公車站還在，爸就永無止盡地攪進公車周期，終點呢？我總覺得不是基隆車站，也不是八斗子公車總站，因為它還再循環……
　爸自從退伍後就一直以旋轉公車方向盤謀生。他的工作生涯無時無刻都在位移，位移到一種愚蠢誇張的機器人模式，同一路線，同一搭車臉譜，同一擁塞路口、時段。之前他在台北開公車，後來公車站撤了，因為這條路線不賺錢，便在基隆填補一份臨時的駕駛職缺。
　關於夜裡的搬動聲，自從那次台北之旅後，天天都在夜裡輪轉。一個月後，轉動赫然而止。
「我們搬家去高雄！」爸宣布這個月來，夜裡搬動案件的最終判決。
　隔天，爸、姊和我三人收拾簡單行李，離開這片大規模的墳墓生態區。
　歷經十小時，位移到熱帶性情的南方平原。第一次遷徙到這城，彷彿是被命運殖民，這座海港與基隆一樣，都面著一片藏著鹽分的大海，流露同一座帝國的單調神情。
　我們寄居在老楊家。老楊是爸之前在台北認識的，那時他經營一間早餐店，幾年前搬到左營賣牛肉麵。他的小吃攤總是標榜「正四川口味」。我們來到他居住的眷村，一整片與金瓜石迥異的國度，平坦的地土，錯置著一間間擺著閒適神態的平房。
　　初到高雄，老楊帶領我們拓展高雄平原的視野。一路上老楊說著我聽來走調的腔法、陌生的遣詞，就像車窗外流動無息的平原，對照先前基隆金瓜石一帶的擁擠山城，雖是陌生地域景觀，卻顯得寬疏許多。
車子轉了幾彎，駛進氣派的中山路，第一次見識到如此巨大筆直的路。老楊指著窗外，教導我們辨識這座城裡一道道分明的記號。
　老楊以大統百貨當作開啟高雄之鑰。擠入這座位於核心的繁華建築，一座座電扶梯在我眼前運轉不歇。順著電扶梯緩緩爬升，我睜大眼睛，凝視對方每一張下降臉譜。
　媽媽被台北一間百貨公司的電扶梯吞沒後，進入電扶梯裡錯雜的網路輸送。那裡有個工廠中心，是電扶梯運轉的終點，媽媽就住在那裡。
　蜷居工廠中心的人，都必須乘著一片片階梯，潛行一段黑暗，然後步出光明。於是每一張與我擦肩而過的五官神情，就代表一個可能遇見媽媽的機率。
　工廠中心的人都不想永久定居那裡，一定要玩一玩電扶梯的輪迴設施，他們一心想在下一個樓層趕快跳出階梯，來到他們心中的終點或是目的地。然而，卻還是被捲進電扶梯裡，步進黑暗，無止盡啊！無止盡啊！循環，再循環……
　「小心！」爸將我的頭拉開，「你是沒看到『小心夾頭』四個大字啊！在胡思什麼？專心點，搭個電扶梯也這樣恍恍惚惚。」
　那天晚上，爸狠狠修理我在百貨公司裡驚險的舉止。隔天，我們全家到老楊在左營市區的麵店幫忙。我看見一向只懂得握住公車方向盤的父親，小心翼翼地跟著老楊學著刀削麵的切工，那個角度、力道、形態樣樣斟酌講究的技藝，頻頻聽見爸向老楊說：「對不起，再教我一次，我一定馬上學會！」
　每天眷村開進一輛娃娃車，一張張白皙臉蛋的孩童就這樣被載走，進入幼稚園王國。我像一隻賴皮窩在原點的狗，被爸拖去麵店洗碗；姊則是穿著鄰居阿瑾穿過的制服往返小學。
　一個禮拜，一個月，兩個月，一年過去了，日子走進如此無味自卑的擺動，深深沉沉，漫無目的的寄居生涯，戰戰兢兢地靠著老楊臉色生存。
　七歲那年，爸找到一份駕駛工作，我們開始擠入大廈密麻生態之中。
　那間吞沒我們三人的破舊大廈窗口總是圍著生鏽腐敗的鐵欄，它的名字叫「防盜窗」，但我叫它「爛鐵一堆」。從爛鐵切割的視覺方塊中，我看見那座圓環，還有一旁的公車站、停車塔；換個俯瞰角度，大新百貨正在這條路上，計算著奔向老邁的方程式。
　步出大樓後，走幾步有一座地下商場，那裡有一座電扶梯，以奮力不歇的運轉姿態，日日見證鹽埕的風華瑰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