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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流亡者的大篷車 / 轉載
作者: wayne 日期: 2013.01.14  天氣:  心情:

“得到天空的自由,卻失去大地的引力。”







流亡者的大篷車


李靜睿


2013年的第一個晚上我們和朋友一家在紐約的法拉盛吃四川火鍋,我幾次猶豫著想告訴他,這樣燙點牛肉羊肉豆腐藕片最多算是小肥羊的紅油鍋底,沒有毛肚黃喉鵝腸鴨腸鱔魚天梯怎麼好意思說是四川火鍋呢?但最後還是沒有忍心,畢竟作為一個四川人,他已經整整26年沒有回去過了,因為他是一個失去中國護照的人,一個流亡的人。

最開始十年,紐約的中餐還被咕口肉和左宗棠雞霸佔,連麻婆豆腐都是甜的。他吃了十年這樣的麻婆豆腐,吃到味覺產生幻覺,以為麻婆豆腐理應如此,直到有一天China Town裡開了一家正宗的四川館子,他這才被半碗花椒驚醒:是的,這才是麻婆豆腐

他們夫妻給女兒起名為NIAN),希望她能記住他們一家的流亡生活,這個完全是在美國長大的孩子,八歲時用英文寫過一篇文章,她厭煩於每次被人問起名字都要重復,渴望著自己能有個正常點的名字,不管是AmyKristina、還是Michelle。八歲的時候她就明白了exile這個單詞的含義:流亡,被流亡,放逐,被放逐。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四川老家的奶奶,而奶奶已經去世了,只有她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念

我在美國認識許多生活被凝固於exile這個單詞的人。有人畢業於北大,又留在北大教書,然後砰地一聲,他坐牢了,判了五年。五年後他從北大青年教師搖身一變為很不成功的書商,焦頭爛額地應付各種三角債。當他感覺到自己有可能再次坐牢的時候,他離開了中國,暫時看起來永遠失去了中國護照。這個23年前就是北大法學教師的人去年剛剛拿到了美國的法學碩士,正在奮力準備考紐約州的律師執照,然後他就可以找工作了。這已經是流亡者們最接近理想的生活:考一個學位,找一份工作,而不是輾轉於這種資助與那種資助之間,直到沒有任何資助,或者說任何尊嚴。我見過有人讀了整整十年才拿到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的學位,但是並沒有找到工作,有一天我們一起吃飯,他喝得略微醉了,說:正好,喝醉了好去時代廣場罵罵街

流亡的人大都在國內算得上是somebody,不是每個人都能坦然接受從此變成nobody的命運,甚至連他們的孩子都不能接受,好幾個考到哥大或者哈佛的孩子在親眼看到自己父輩的落魄之後幾乎瘋了,以鎮靜劑勉強活了下來。

有人跟我說,當流亡生涯進入第七年,終於確認自己真的回不去,而周邊的一切又跟自己毫無關系之後,她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所有宏大敘事的信念都不能幫助自己。也有人跟我說過類似的話,但他提及的是坐牢,坐牢七年的時候他崩潰了,抑鬱失眠一切隨之而來,出獄三年至今依然要服用大劑量的抗抑鬱藥。懂星相學的人說,代表變化的天王星剛好七年走過一個宮,這意味著這一年會成為某種臨界點,不管是婚姻、流亡還是牢獄,而後面兩個,也許多少有些共通。

這一切就像哈金在《自由生活》裡借一個牧師的口說流亡者的狀態:得到天空的自由,卻失去大地的引力。猶太人、蘇聯人、東歐人寫過無數關於流亡的動人作品,但寫中國人的,也許這是最讓人痛苦的一本。書裡的武男在中國護照被注銷之後,輾轉生活在美國南部的一個小鎮,曾經想使自己完全脫離這裡的中國社區,過一種隱居的、不被人打擾的日子,但是他也感慨中國永遠不會放開他們的。不論走到了哪裡,那塊故土都跟著他們。書裡的劉先生,在發現自己得了肺癌後想方設法回了中國,因為他要死在祖國,但是他死前卻留下遺囑,讓人把一半的骨灰帶到北美,因為他希望自己的靈魂(起碼是部分的靈魂)掙脫樊籠,獲得自由。哈金自己也算是半個流亡者2004年他曾經申請回北京大學英文系教美國詩歌,但是北大沒有回復他。

吉皮烏斯1922年曾在巴黎悲嘆:整個俄國文學都流亡到國外去了。甚至左派如高爾基,也因撰文反對十月革命在意大利生活了十年。這樣的命運正在慢慢加諸於中國,甚至加諸於我自己,在美國生活了這一段時間之後,這已經是我最大的噩夢與恐懼。對流亡可能有千萬種態度,但沒有一種能逃避其中的殘酷。托馬斯曼也許是最強悍的一種流亡,勒佩尼斯在《德國歷史中的文化誘惑》中寫過,當托馬斯曼不得不過著流亡者生涯時,他也總是帶著顯而易見的鄙視之情使用流亡一詞。他討厭流亡一詞所包含的怨恨氛圍,堅持認為自己處於流亡者的圈子之外,他覺得自己不是避難者,只是一個迫不得已離開國外、到國外居住一段時間的德國公民

流亡者坐在沒有退路的大篷車上,車上掛著兩幅海報,一幅畫上自由,一幅寫著孤獨,他們下不了車,卻又到不了站,沿途掌聲越來越稀少,所有的歌聲都只能唱給自己。唯一可以支撐他們的大概是羅馬尼亞作家赫塔米勒的那句詩,在祖國尚被獨裁者齊奧塞斯庫控制的年代,她流亡西德,然後在《我怕故我寫》中寫下:這裡不是我的家/哪裡有齊奧塞斯庫/哪裡就是異鄉。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齊奧塞斯庫被處死了。


(本文作者李靜睿,以前是記者,現在毫無目的地暫居紐約。微博名"阿花的伊薩卡島",取自希臘詩人卡瓦菲斯的詩《伊薩卡島》:當你啟程,前往伊薩卡,但願你的道路漫長,充滿奇跡,充滿發現。文中所述僅代表她的個人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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