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一直很崇拜她的父親。她父親並不多言,若說是沒脾氣的人,不如說是內斂他的情緒。 她最常跟我說的是她父親的一個特別的行徑,就是喜歡掘土埋葬生活上的「事物」。東西也埋、事情也能埋,好像寫日記、週記;父親會把事情寫在紙頭上,要是梅雨不歇,壞了母親的蔬菜,就會很性格在紙上寫『走!』並畫上梅子和下雨的雲。 若是母親嘮叨了、孩子聯考失利了、隔壁厭人的王老伯、政府表態畸怪了,大小好壞的事,父親都會捏著那符畫的紙團,一張張不厭其煩,在河堤邊、後院或者菜圃裡埋葬起來。 父親說,凡事都有兩種之一的結果,一種是化在土裡蝕了,還有一種是會結子粒而活下來,那就是「種」而非「葬」了。 文君看父親連一件破損的舊襖也燒了,灰燼包在寫字的紙裡,也不覺奇怪;反而說父親詩情,而且百分之百的浪漫。 大多數的時候文君也不確定父親寫的是什麼。她記得小學五年級,因為角逐代表學校鋼琴比賽失敗,沮喪極了;父親就帶她到北投老家的後山把這段心事埋起來。(大哥重考上第一志願時,也被帶到原地「紀念」過。)後來哭是不哭了,但往事卻越活越歷目。 而有些事,父親是不理的,卻一樣寫在紙裡收放起來。不過五個兄妹和母親沒人會去過問細究父親的秘密。 可是,或者必須有一天,該留的、不該留的都將歸於塵土。 梅雨好不容易被父親十六張「符咒」成功趕走後的一個下午,母親撿到父親的皮夾。因為厚實,一個滑手,零零落落的紙片紛灑一地。 每一張,都寫著「值得」。 撿拾的當兒,才發現這原是按著年次的,一年恰是一張,那民國42年那一張呢?母親越欣賞越急迫了起來,突然渴望唸每個下一張,會是個有關多年婚姻或者老二唸博士回來的紀念什麼的。 母親又告訴自己,失望是正常的,她竊思枕邊男人那種含蓄的愛,有沒有驚喜都會是一種平安。 可她仍往夾層裡找。 有的!還用粉色宣紙四方摺疊包著呢!雖已褪色,母親顫顫而雀喜地打開了。 隨著開裹的宣紙翻落的是張兩吋大小起了毛邊的泛黃相片。母親抓了父親看書報用的放大鏡,希望能記起自己是有跟丈夫照過這麼一幀影像的… 那天晚上,是文君第一次看見父親賁張的眼神。 父親靜緩牽著母親來到河堤邊。文君偷看到母親駭怕被懲罰的恐慌,空氣顯得諾諾了。父親的動作和內在情緒相比,冷靜及端到不相襯。 父親把皮夾裡四五十張及那個年載「一生」的紙片,一一數過。每執一張,就用火柴點燃成燼;點燒到照片時,他竟捏揉著那微微焰火…直到父親蹲下來撥鬆土和揉那些飄流著的灰末,紮紮實實的成一個塚,她才在月光中看見父親的淚滴崁浸那抔土裡。 在父親藏愛的記憶匣子裡,並沒有留給母親最後的「希望」。 文君那個教會五兄妹的海軍父親,選擇在次日跳河結束了所有值與不值的事。 她一直以為這麼多年來,河堤邊的那一畦,會像童話故事裡一樣,生蔓出滿滿的花來。 她在等待父親說的一塚……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