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某日,一名年輕男性走入急診室,揚言他要自殺,再殺光所有人,人想不
開,腦袋也不管用了?他都自殺了怎麼殺人?我高喊:「先生,你冷靜一點,有什麼
需要幫忙的我可以幫你!(小組長真不是人當的)」他亮出刀眼看就要往肚子刺下
去,所有人緊張的說不出話來(補充說明:我們的大夜班只有一個醫生看所有科別,
外加三名護士),救護車到急診室門口,EMT大喊:「DOA!(到院前死亡)」,一
把推開那名男子,保全哥哥機警的搶下刀子,男子跪在地上啜泣,一半的醫護人員進
到急救室準備急救,忽然聽到外頭有淒厲的女性哭聲,我只好將工作交給碧真一個
人,衝到外面看,一位女性摀著微腫的右臉走到護理站,臉上和身上還有其他地方都
有淤青,一看就知道是家暴的婦女。慧雯正在處理一位心跳跳到一百七的病人,她在
等待醫生給藥,並穩住病人血壓和呼吸,從心電圖判斷是陣發型竇性心博過速,那藥
只有醫生可以給。還有留觀的病人有燒到四十度的要給冰枕,以及騎車犁田要掛號
的,更有那醉的一塌糊塗,連號都沒法掛的,慧雯也忙得不可開交。我告訴家暴婦
女:「我們現在在急救兩個病人,等等幫妳驗傷好嗎?」她用力拍打護理站,摔掉桌
上所有東西,惡狠狠的說:「我被打成這樣你叫我等?叫你們院長出來!」「不好意
思,小姐,我們現在真的沒有人力和醫生可以幫你驗傷,社工也要早上才有上班,我
先拿冰診讓你冰敷好嗎?」「如果是你被打,你會願意等嗎?有沒有同理心阿妳?」
妳才有沒有眼睛ㄌㄟ,妳沒看到滿滿的病人嗎?「小姐,真的很抱歉,但是救急是急
診室的宗旨,有兩條命現在在我們手上。」「冰枕拿來,我一定會投訴妳的!」隨妳
的便,實在沒空理妳。救護車又來了,急救室的還沒搞定耶,跪在地上哭的男子畫面
也算奇景,你再哭一下下嘿,我現在沒空跟你會談。救護車下來一名孕婦,表情很痛
苦,看樣子是要生了,「小姐,請問你預產期什麼時候?第幾胎?有落紅或破水
嗎?」不要怪我囉唆,是病歷一定要記載的。EMT很冷靜的說:「學姐,胎頭已經出
來了!」靠!你不會早講唷?「趕快推上產枱阿,在外科縫合室!」我轉身聯絡婦產
科醫師、產房小姐,小兒科醫師,然後準備點滴和產包衝進外科縫合室,
孕婦一陣呻吟,我眼睜睜看著胎頭迫不及待往外要衝出來,凌晨兩點,我看是等
不及那兩科醫生到了,可是孕婦血壓在降低,我到急救室找主治醫師,告訴他情形,
再轉回外科縫合室加速孕婦的點滴,先穩住她的生命徵像再說,同時護住嬰兒的胎
頭,腦子不斷回想書上說的接生是怎麼回事,保全哥哥衝過來告訴我:「小姐,那個
男人說要找你,被打的小姐說要換一個冰枕。」「你可以幫我告訴那男人我現在很忙
嗎?冰枕在冰箱,如果那女的認識冰箱請她自己去挑一個她喜歡的。」想到護理站的
殘局我都還沒收拾,我頭就痛,急救室的心外按摩機還在工作,還不斷聽到VT、VF的
聲音,那是需要電擊的爛心跳,表示死神仍佔上風,也表示醫生根本走不開,沒空理
我和慧雯。急救室只有他跟碧真在奮鬥。忽然那持刀男人走近我身邊,拍拍我的背:
「加油,放輕鬆。」現在是什麼情形?我被一個剛要自殺的人打氣鼓勵耶!「謝謝,
請你外面坐一下好嗎?」這地方實在不適合他進來吧?孕婦又一陣呻吟,擋不住了,
嬰兒活脫脫就出生在我手裡,這下窘了,誰幫我剪臍帶、量身高跟頭圍?還有胎盤還
沒出來,孕婦已經沒力了,重點是,小孩沒哭,怎麼會沒哭呢?產房小姐終於出現
了,我把一切交給他們接手,這時寶寶還是沒哭,我請家屬辦理掛號和住院,小兒科
醫師總算趕到,寶寶也被他弄哭了,我心才寬了,告訴產婦:「妳辛苦了!」好不容
易把產婦和寶寶送走,看著滿地的鮮血,又得聯絡清潔阿姨了。
急救超過半小時,死神硬生生搶走這條生命,我彷彿可以看到它得意的樣子,
「碧真,剩下的妳可以處理吧?」她點點頭,我和醫生還有事要做,他要解釋病情,
我要聯絡太平間、給家屬簽署死亡通知書、遺體領取單,醫生講解完,我請他立刻到
慧雯那,藥已經準備好,就等他推進病人身體,推藥的瞬間,病人一陣不適的嗚咽,
這是一定會的,我們會請他慢慢深呼吸,看來沒有效,得加重劑量,這次的不適更嚴
重,病人甚至有嘔吐的傾向,只見醫師慢慢按摩病人的頸動脈竇,心跳也慢慢降下來
了,一百五、一百三、一百……一直降到八十,深呼吸還是很重要的,漸漸的他的不
適已經減輕,現在只要密切觀察就可以了。
好啦,燒到四十度的病人終於有醫生可以開藥,犁田的病人也有醫生可以換藥
(我們醫院護士不能換藥,只能幫忙準備器械),爛醉的傢伙聽說大鬧警局,所以警
察送到我們這來,我們也只能打上點滴,沖淡酒精濃度。我收拾著混亂的護理站,拿
著通報家暴的三、四張單張走向要投訴我的女士,請她填寫一下資料,醫生也幫她開
立驗傷單了。
坐在椅子上剛揚言要自殺的男子低著頭,我走向前:「剛剛謝謝你,你希望我為你
做什麼呢?」他掩面哭泣,我坐在他身旁,輕撫他的背,他不說一句話。「夜很深,
到床上休息一下好嗎?明天我們可以幫你會診精神科醫師,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跟他
說。」「他們只會敷衍我,朋友也不理我,我真的好孤單,這個世界容不下我,為什
麼不讓我死?」他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用頭撞鐵門,巨大的聲響大家趕緊衝來幫
忙,慧雯趕緊準備藥物,但一會兒他又靜下來了,就這樣來來回回幾次,他的情緒反
反覆覆,口中總是唸著:「朋友根本不知道我要什麼,說什麼他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
過,就不理我,凌晨打電話也不接,根本沒人關心我。」「我們打個針讓你舒服一
點,休息一下好嗎?」「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我是什麼?打針就打針吧,反正都是
你們決定。」慧雯已經在抽藥了。「你誤會了,我們有徵詢你的意見阿。」「所以我
有拒絕的權力對不對?」「只要你不像剛一樣失控,當然有拒絕的權力。」「那我不
想打,我不想被控制。」拿著藥的慧雯這下可麻煩了,因為醫師開的是管制藥。幸好
他又說:「要打就打吧,反正我要什麼也沒人知道。」我飛快的把他領到床邊,請他
把手臂露出來。「我一定要這樣被控制嗎?我不要打針了!」「那你可以告訴我你到
底想要什麼嗎?」「我不知道,眼前一片空白。」「所以打針讓你休息一下好嗎?也
許醒來一切就會不一樣。」「是這樣嗎?你們只是敷衍我吧?」「如果只是敷衍你,
我就不會跟你說這麼多話了!」大家都走的遠遠的,沒人想淌這混水。「所以你會幫
我?」「但你要告訴我你需要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很苦,這世界亂七
八糟!我感覺好無力,好失落。」「打針吧,會舒服點的。」我畢竟不是精神科醫
師,會說的就這幾句了。「來,一下就好。」「好吧,我沒有反抗的力量了。」我迅
速把藥打進他體內,再這麼聊下去,我都不用上班了,看他沈沈睡去,我心裡卻有點
感慨……
看似平靜如鏡子般的湖,那麼寂靜卻又不斷出現漣漪,原來某些情緒可以這麼
尷尬的並存著,我認同你的悲,也認同她們的用正常人的角度解讀你、無可奈何你
的失控,兩種感覺現在一起經歷,我好像站在白與黑的交界,一不小心就會傾向某一
邊,然後責備自己不夠理智或不夠善良。我還記得你的名字,也記得你是怎麼告訴我
你心裡有多無法壓抑那種失落和無力感,我彷彿看到過去的自己,我也是對著自己說
著同樣的話。努力要抓住一個可以依賴的浮版,卻飄飄盪盪幾海里載浮載沈,因為我
忘了我可以會游泳,我忘了伸手抓不到浮板我還有抓第二次的機會,總而言之我忘了
我可以很勇敢。也許我比你幸運,因為我遇到很多好人,很多真心關心我、陪伴我的
人。我總是可以在脆弱或無法堅持的時候,握到一雙溫暖的手,扶我一把。加油!總
會過去的,不要用情緒或不可理喻的刀去刺傷你身邊想要關心你的人,不要把別人傷
的傷痕累累再難過你的身邊沒有朋友。當你仍然決定把所有的事情解讀得如此悲觀又
絕望,就不要問別人或自己,我怎麼這麼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