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您好啊，麻煩你們了。」

是位老先生，瘦小體型，披在身上的手術衣顯得過長，才進到手術房，禮貌口吻說著。

珍萍小心攙著老先生，「伯伯，手術這張床比較高，我幫你拿個凳子來。」

「好好好，謝謝，謝謝，老骨頭不中用，添麻煩了，添麻煩了。」老先生呵呵說著。

和藹的神情讓人不自覺心生好感。

這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因為腹股溝淋巴結腫大，安排作切片檢查。這是局部麻醉的手術，

打算取下腫大的淋巴結，給病理科作診斷。摸了淋巴結腫大的地方，一整串又圓又硬，這可不是好現象。

正常的淋巴結偶而會因為感染而有腫大現象，不過若淋巴結又圓又硬，通常暗示著惡性疾病。

戴上無菌手套，志志取過消毒藥水，說：「伯伯，消毒喔，會冰冰涼涼。」老先生點點頭，安安份份躺著。

「伯伯，現在要蓋上布單，這都是消毒過的，手不要過來喔。」這些個鋪單都是無菌，

一定要先提醒病人，才不會破壞了手術無菌面。布單鋪妥，露出一塊手術區域。志志理好器械，拿起針筒，

先預告一聲：「伯伯，要打麻醉，會比較痛。」注射局部麻醉算是整個過程中較疼痛的部分。

打完麻醉藥，稍稍等待，等著藥效，病人會感覺脹脹麻麻。志志拾起鑷子，在手術區域作測試。

「伯伯，會痛跟我說一聲。」前後左右夾了，老先生沒作聲。

志志點了頭，使個眼神，珍萍很有默契地遞過刀片。

「伯伯，手術開始了，如果不舒服可以用說的，儘量不要亂動。」

老習慣了，總會叮嚀兩句，術中亂動可是危險。

靜靜躺一會兒的老先生終於說話了，朗著聲音：

「大夫，俺到醫院本來就不是要圖快活的，您儘管動手，沒問題，一點痛俺都還忍得。」

老先生一付大丈夫從容就義貌，眉頭皺都不皺一下。

志志心裡忍不住喝了聲“好！”，這話兒乾脆，他人雖老可一點兒不糊塗。

見識過太多哀哀嚎叫的粉嫩脆弱草莓王子，對如此過度嬌寵的產物已是不敢領教。

「我不要打針！我不要打針！啊！啊！啊……」拉著喉嚨，再搭配上明顯刻意的手舞足蹈，

如何都無法想像那是身強體健的大男生。哭喊嚎叫全然沒能換來半點兒同情，只有皺眉。

溫室的花朵，嬌嫩光彩，卻是禁不起半點兒風雨。

「俺到醫院本來就不是要圖快活的！」硬朗的一句話。在不知覺中，已然贏得了佩服與尊嚴。

※

上午的時刻老先生坐在診間，白衫深藍褲，乾乾淨淨。向上回一般，禮貌地打過招呼後，

他老先生靜靜坐著，等待結果。

志志往病歷後頭翻，尋到病理報告。在淺藍色報告紙的右上角，紅紅圖章印著「MALIGNANCY」，

要提醒看診醫師注意，這是惡性腫瘤。報告的敘述裡說，這是轉移至淋巴結的腺癌。

腺癌常發源自腸胃道，假若老先生消化道有惡性腫瘤，又轉移到腹股溝淋巴結，

那便是遠處轉移，預後相當不理想。

「這個…」雖然在預料之中，志志竟是突然說不出口，吞吞吐吐。

「伯伯，有沒有家人一起過來？」志志改了口問。好像是想找家裡人一塊兒作解釋，

其實在心底是逃避著直接面對著患者說壞病情。

「我一個人過來的，上班都忙，不需要麻煩他們。有什麼問題嗎？直接說便是了。」老先生挺直著腰桿講。

「伯伯，這個病理報告是惡性的…」志志小心說著，「因為，懷疑是來自消化道的腫瘤，

所以我們會幫你安排大腸鏡檢查，依照檢查結果，再來安排後續的治療。」

「伯伯，不要擔心，現在的藥物進步很多，只要好好治療，效果都還算不錯…」

沒等老先生回話，志志接著說些安慰話語。

「大夫啊，甭操心這些，俺是上過戰場的。」老先生揮揮手說。

瞧著他兩鬢霜白，志志本以為他要來一段陳年的英勇故事。

他老先生接著說：「打戰爭結束，俺退伍那時候起，就曉得，這條命是撿回來的。

俺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後一天過，所以沒有啥遺憾，大夫，該怎麼辦便怎麼辦，俺都有準備，沒問題的。」

彷彿都可以見到馳騁沙場的驍勇好漢，卸甲，了悟生死，面對運命，是那樣得坦然、豁達、無畏無懼。

※

志志敲了鍵盤，叫出資料庫的影像，在大大的顯示屏上，鏡檢的彩色相片映著，

凸起醜陋模樣的腫瘤占領了大半個腸道管徑，看一眼便知絕非善類。

伯伯的大腸癌位在乙狀結腸接近降結腸的轉折，都快阻塞了腸道，動刀切除是一定必要。

「伯伯，大腸裡有長腫瘤，應該是惡性的，要開刀。」

志志曉得老先生的個性直，也就不必拐彎抹角，直接把話說清楚。

「喔…要開刀…」盯著電腦螢幕看的老先生，緩緩應了。

「這是大腸裡的畫面，腫瘤在這個地方，腫瘤不小，所以管徑只剩下一點點，開刀切除比較恰當。」

志志稍微解說了大腸鏡的相片。

「要開刀…」「伯伯，你的腫瘤大約在這個位置。」志志指了指左下腹，「我們要切掉這一段大腸。」

「是…大手術…」老先生喃喃說。這回的老先生像變了人似的，沒精打采，少了上回的英氣豪爽，魂不守舍。

雖然聽著話，卻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或許是突然要面對大手術，多少心有牽掛，志志想。默默地，沒作聲，讓這消息稍稍消化。

「大夫…我能不能…請教一個問題？」

「您請說。」

「大夫，這個病…這個病會不會傳染？」

「伯伯，這是腫瘤，不是傳染病，不用擔心。」

「不是…不是傳染病啊。」

「伯伯，下回請家人一起過來好不好？手術部份要跟他們說清楚。」志志講。

「不用了…」老先生突然紅了眼眶，「不中用了…沒有人要了…」

「伯伯…」志志想安慰幾句。

「我…我老婆怕會傳染，不准我用家裡的馬桶…還要我搬出去…」說著說著，話語都開始哽咽。

打滾了大半人生，戰場，困苦，運命，病魔，他都泰然處之。家人誤解的背離卻給了老先生最沉重打擊。

「俺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後一天過，所以沒有遺憾！」都還清楚記得老先生說這話的神情。

志志只想對了他說：「受教了，老伯。加油！」


撰文者劉育志  ，1978年生，是外科醫師也是網路宅。對於人性、心理、行為與歷史有許多的好奇。

於《皇冠雜誌》與《蘋果日報》撰寫專欄，並與白映俞醫師一同經營《好奇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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