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們寧願相信宋弘先生當時那一番話是出自真心,在婚姻關係上,“富易妻”只是一個人類常情的趨向,不是一個定律。有高貴情操的人,有他高貴的觀念和行為,這也是有些人所以成為陳世美,有些人成為宋弘的原因。世界上有陳世美先生那樣把共患難助功成的太太一腳踢,就也有宋弘先生那樣硬是恩愛如一,終身不渝,連皇帝姐姐的帳都不買。現代人中,包括那些參加孔孟學會的學者名流,以及有權教你道德仁義,而你也口服如儀的大小官,如果調查一下他們的婚姻關係,恐怕能氣出羊癲瘋。然而,在千千萬萬現代陳世美之中,卻昂然的有一位現代宋弘,和太太的感情歷久彌堅,那就是胡適先生,僅這一點,胡先生就為千載立下榜樣,有些人的成就還沒有達到他的千分之一,就嫌黃臉婆不堪入目,非娶一個留過學的不可。想到這裡,順便向胡先生的信徒以及靠胡先生吃飯的人們建議,別的不說,能在這上面學點高貴的情操,就很了不起啦。
問題是,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中有這種高貴情操的人不多,古時候一個宋弘,現代一個胡適。而大多數的人都是見了新的忘舊的,見了美的忘醜的,見了年輕的忘年老的,見了識字的忘了不識字的。皇帝引用的是西元一世紀時的諺語,很多人常抱怨“人心不古”,西元一世紀距今將近兩千年,不能算不古吧,而諺語是長期觀察世情的結晶,恐怕紀元前二十三世紀堯舜之世便已如此。這種感情上的毛病,植根於生物的本性之中,與生俱來,根深蒂固,簡直很難醫治的好。記不得在什麼書上,有這麼一則故事,一對恩愛異常的丐夫婦,男的吃了一頓飽飯後,躺到破廟台階上呼呼大睡,夢見一位神仙,普渡眾生,就上前哀求,神仙問他:「你要什麼?」乞丐說:「我吃殘茶剩飯,太苦了嘴。」神仙就賜給他一張吃山珍海味的嘴。乞丐說:「我穿破爛衣服,太苦了身。」神仙就賜給他穿綾羅綢緞的身。乞丐說:「我東奔西走,太苦了腿。」神仙就賜給他兩條坐轎子和坐汽車的腿。乞丐說:「我沒有學問,太苦了腦。」神仙就賜給他學富五車的腦。他正打算再要些什麼,忽然驚醒,看到丐婦正靠在他身旁,於是用英文問:「Who are you?」既驚自己果然學富五車,就罵太太說:「我已經了不起啦,馬上就去國外講學,回國後領學術獎金,和老外打高爾夫球去啦。陪伴我的乃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不能再要妳這個黃臉婆,要滾快滾,免得我動殺機。」
丐婦給了他一耳光,他才恍然大悟,居然只是個夢而已,等問清楚箇中原因,丐婦嘆氣言:「可惜那神仙沒賜給你飛黃騰達的命。」呼,好險,幸虧那神仙沒賜給他飛黃騰達的命,夫妻仍是夫妻,恩愛仍然逾恆,否則丐婦準宣告破產。
這則故事的意義既深且遠,往仔細處一想,忍不住為天下所有為夫犧牲的女人們灑一把辛酸熱淚。我說這些,不是專門說洩氣話,煽動太太小姐們不要幫助丈夫和男友上進,一則我目的不是如此,二則即令我目的是如此,也煽動不了。因為愛情可以使人發昏,包括秦香蓮女士在內,哪一個太太小姐事前知道恩愛丈夫會動腳呢?她們不但不相信有這個可能,而且還認為她丈夫或男朋友是天下唯一的情種,絕對不會變心,一旦功成名就,自己就有福可享,而且還可以向人驕傲說:「人人都說他沒有出息,只有我慧眼識英雄。」對我的話則不以為然:「我的丈夫明明是胡適,你卻硬說他是陳世美,你不是渾蛋是啥?」
我的目的在於說明世界上確實有這種對妻子忘恩負義的丈夫,而且還頗為普遍。誠如皇帝老爺劉秀先生說的,這是人之常情。防止這種人之常情的法寶,靠鋼鍘沒有用,靠道德的制裁也沒有用,不是說沒有小用,對懦夫固有小用,而是說沒有大用;靠丈夫指天發誓也沒有用,因為天下只有愛情的誓最不值錢,五塊錢就可以買一火車;尤其糟糕的是,他發誓的當時,卻是真心真意,所以就是察也無從察。
問題在於丈夫成功之後,形勢比人強,他需要的不再是刻苦耐勞,蓬頭垢面的妻子;而是花枝招展,雍容華貴“拿得出去”“不丟他的人”的妻子。在華蓋雲集之際,國宴私聚之時,飛機場上,促膝室中,他要他的太太繼續助他一臂,不但增其光彩,並且如虎添翼,進而跟高階層甚至跟洋人拉上關係,以便更闊。共患難的太太那個時候已經色衰氣粗,往往難當此重責大任。古之人妻不出門戶,而且有「如夫人」制度可以補救,問題還小,今之人短兵相接,恐怕只有請她走路一途。
我不是故意幫男人開脫,幸福和開脫與否沒有關係,而只是說明人性如此。解決之道,在於做妻子的自身。當妳為丈夫犧牲時,千萬要在犧牲之中保持自己的漂亮跟不斷提高自己的知識水準,以便等他閣下耀武揚威時,派上用場,否則恐怕是要被驅逐出境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