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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痴心女子負心漢
作者: Amelia	日期: 2008.05.20　　天氣: 　心情:

    社會上有一種最普遍的現象，年輕的男生，或二十歲，或三十歲，相貌堂堂，談吐不俗，心懷大志，且頗有點聰明和學識，唯一的缺點是窮兮兮。於是有一個千金小姐在茫茫眾生中發現了他，憐其才而愛其人。認為他一定有光明燦爛的前程，親友們都警告她不要嫁他，因他家徒四壁，身無一文，豈不是活受罪，一輩子不得翻身？千金小姐獨具慧眼，硬是嫁啦。嫁了後的狼狽之狀，在意料之中，吃啥沒啥，穿啥沒啥，玩沒得玩，樂沒得樂。但二人含辛茹苦，努力不懈。年輕的妻子到某機關或某公司謀一個很小差事，生了娃兒，連吃奶的錢都沒有，仍以其微薄的收入，使丈夫讀碩士，讀博士，去美國留學。丈夫對妻子的感激，真不是言語所可形容，而且指天發誓，非殺身以報不可。而妻子在艱苦中所得到的安慰，也就是這種感激之情，以及將來他飛黃騰達的希望。於是二十年後，妻子因長期的營養不良和操勞過度，指甲也脫啦，牙齒也掉啦，眼睛也無神啦，頭常痛啦，皮膚變粗啦，皺紋佈滿一臉啦。反正是一切一切，不復當年，這都是為丈夫而付出的神聖犧牲。

    而做丈夫的因妻子之助，完成學業，且成了大官大商，於情於理，他都應該更愛他的妻子──用不著殺身以報，只要不把她甩掉就可以啦。（嘆氣）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統計，到了這個時候，恐怕硬是甩之的多，更愛之的少吧。陳世美先生露的那一手，不過是一個典型，戲台上他當然被包拯先生一鍘兩段，人心大快。實際上，溫故知新，我想準有點兩樣。你要是不信，不妨張大眼睛上下左右仔細瞧瞧，陳世美先生恐怕多的很。他們不但沒有挨鍘，而且還管著你，向你訓話，教你四維八德哩。而你不但不敢動鍘之的腦筋，恐怕在聽訓之餘，還要猛點自己的頭，以表心服口服。

    我有一個堂弟，十年前結婚，在鄉下小學教書，為人沉默寡言，有儒者風，大家均目之為聖人，雖因家貧，而年齡又長，未能繼續求學，但上進之心未曾稍減。九二一大地震後夫婦逃出，他已將近四十，竟輾轉進了某大學堂，家鄉幾乎淪陷，當然沒有接濟，教育部的貸金根本不夠糊口，一切日常生活開銷全靠他太太幫人洗衣服作針線到市場幫忙等等收入維持。他三年級時，我經過該校，時已深夜，他仍在一盞20燭光的小燈下苦讀國際公法，而他太太則在月下為人洗滌，髒衣如山，不知要洗到幾時呢。做丈夫的告訴我說：「堂姊，我讀書，卻苦了太太！」言畢淚下。

    夫妻情濃到這種程度，可以說把人羨慕得要死。丈夫對妻子的感激，恐怕再不能有逾於此。他們恩愛終身，白頭偕老，固敢預卜。只是我心裡面一直有一個結，在他們那邊坐的越久，這結越是沉重，終於掩面告辭。回到飯店，把見聞告知同行的某一位教習，教習讚嘆不已，我問：「你看他們將來如何？」教習回答：「妻子對丈夫如此，仁至義盡，將來丈夫一旦出人頭地，他真不知要如何報答她呢。」我回答：「應該不是如此，將來丈夫幸而沒有出人頭地，她還有得快樂；如果一旦不幸而出人頭地，恐怕她哭都來不及。」教習驚問何故，我說：「十年之後，我堂弟才五十歲，只要有錢，還是可以風流一陣；且地位極高，酬酢必繁，到那時他太太已經五十五歲，頭髮白了不說，黃板牙又滿臉皺紋，又不太識字，他怎麼可能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一語未了，教習大怒：「想不到你閣下竟有如此禽獸想法，毛骨悚然，我算認錯人，我們交情到此為止，你這種人實在可怕。」說完出去找飯店櫃檯要求換房，另開一間去住，害我無地自容。此教習後來棄教從政，著實做了幾任大官，我才明白一個人必須隨時隨地，以衛道姿態出現，才有前途；像我這種人，好口吐真言，屬於時代渣滓者流，理應弄到今天飢寒交迫。

    自從和堂弟上次一晤，音訊渺然。去年我赴日本洽公，在大阪街上東張西望，以開眼界，竟忽然碰見，他當上了領事之類的官，異地相逢，自十分親切，把我請到他家，臨進門時，附耳說：「堂姊，說話要小心！」正驚訝間，一個嬌滴滴北平女高音在裡面喊說：「阿秦，你回來啦？我在門口看了好幾次了呢！」阿秦，堂弟小名也，言畢一少婦穿著三吋半高跟鞋，登登登登而出，觀其年紀，不過三十，雍容華貴，美麗逼人，那一頓飯可說吃的別天下之大扭，該堂弟媳知道我是他堂姊，一再殷勤探尋她丈夫的家世，我只好撒一大謊包之，說堂弟家有千頃之田，守身如玉，而眼眶子真高，視普通女子蔑如也，如今果然得一絕代佳人。她得意的笑嘻嘻，拼命給我夾菜，臨走時還送了我一件浴衣，以便浴後穿之，天哪，誰說謊話沒好處的呢？

    堂弟送我回家，悄悄告知：堂弟媳為某大官之幼女，某大學堂畢業之高材生。

    我問他從前那個太太到哪裡去了？他說：「離了婚啦。」離婚兩個字，本來含有平等的意思，兩個人意見不合，各人走各人的路的意思，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就真的有點不太一樣。用舊名詞，是男的「休」了女的；用新名詞，是男的把女的甩掉，一腳踢的意思。用不著打聽，我那位前任的堂弟媳不會另攀高枝。忍不住罵他：「你怎麼忍心呀？」他不高興回我：「堂姊，妳不要這樣，如果換成妳是我，妳敢保證不會像我這樣做？」我氣餒反問：「可是你硬跟她離了婚，她怎麼辦？」他說：「我有暗中接濟啦。」我又問：「那你怎麼不想個辦法讓她跟現在的太太和平共存？」他說：「你看我現在的太太願意跟她和平共存嗎？」說到這邊，他突然說老實話說：「我不是要離，實在是她太拿不出去。」

    這又是一個陳世美，但前面已經說過，從前的陳世美要挨鍘，現代的陳世美卻舒舒服服的飛黃騰達，古今之不同，有如此之類。可惜的事，那個把我不當人子的老師，未曾親眼見此一幕，否則他雖上吊都不足以彌補他的無知呢。這可不是自己說自己眼光遠大，而是說，這裡面有一個基本問題，不能靠鍘解決，也不能靠道德力量解決。如果殺剮可以解決，則陳世美以後無陳世美啦，為什麼現代的陳世美反而更多？不但現代的陳世美更多，我敢跟你賭，陳世美這種人和上帝一樣，無時無刻不存在人類社會，地球不毀滅，陳世美不絕種，將來說不定還要更為精采。而且你假使稍微有點腦筋，千萬別大聲罵陳世美，說不定你有一天也成了陳世美，也說不定你的頂頭上司就是陳世美，聽到受不了就請你捲舖蓋。那道德上的力量又怎麼樣呢？首先要認清，現在的社會是「笑貧不笑娼」，只要有錢有勢，不要說他只不過拋棄了一個妻子，就算他拋棄了三打五打，都不妨礙大家捧著他玩。倒楣的只是些沒錢沒勢的人，就像四川大學那個教務長，被輿論打擊的體無完膚，不得不抱頭鼠竄。如果往深處一想，我真為他抱不平，很多有力量封報館關記者甚至殺記者的這些大官們，他們露的那一手比那個教務長更兇，誰敢有意見呀？道德標準如果因錢因勢而異，就沒有制裁力量。

    所以，這個問題代表了另一層含意，那就是，感恩有可能促進愛情，卻不一定能穩定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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