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05月11日 (日)
要不要提筆寫下這段過程,回頭再一次檢視每一個傷痛,讓自己不斷的痛哭失聲,我其實考慮了很久。最後,在牡羊與摯友雅芬的鼓勵下,還是決定為了 Baby G 也為了我們自己,要把整個過程完整的紀錄下來,讓一切有始有終,讓情緒得以整理,讓將來回憶時有所憑據。
【前兆】
五月三日星期六晚上回婆家吃飯,住在附近的牡羊姊姊也在飯後帶著一對小兒女回來玩,牡羊跟牡羊妹妹用紙板幫小朋友們做面具,Baby G 在我肚子裡旁觀,也跟著胎動起來。動作比起前一天稍微斯文些,不過眾人還是可以清楚的看見他在幫我做肚皮變形操,兩個小朋友也興奮的分別將小手放上我的肚皮,親自感受 Baby G 的胎動。
深夜,跟牡羊在餐桌上討論一些新家的細節,我心裡納悶著都過了十二點了,怎麼這個老是誤以為自己是灰姑娘的小朋友,好像變的比較斯文,沒有大跳踢踏舞了。臨睡前,終於感覺到 Baby G 的胎動,我趕緊撫摸肚皮對他說:「喔,你終於動了,害媽咪擔心了好久。好乖,你知道媽咪在擔心,對不對?」牡羊笑我說:「這個媽咪真是的,動得太厲害的時候你嫌他活潑,不動的時候你又要擔心,真是瞎操心。」對啊,我就是這樣一個神經兮兮的準媽咪嘛!
半夜第一次起來上廁所時,Baby G 沒像前兩天那樣跟著我一起起床,心想,他大概睡熟了吧。接著熟睡到十點才醒來,牡羊早已出門去打壘球。這一夜,我居然能一睡就這麼久,沒有兩個鐘頭就起來上一次廁所,自己都感到意外。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感覺到不對勁,因為 Baby G 似乎一直沒起床。平常他早上的活動力就比較差,多半在睡覺,34 週去照超音波的那天也因為他一直在睡覺,而且還是趴著睡,讓檢驗師差點拍不到他的正面而交不了差。我開始輕聲的呼喚他:「Baby,你睡醒了嗎?醒了就動一動讓媽咪知道,不然媽咪會擔心哦。」
倒吸了一口氣,我全身冰冷。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懂,我沒聽懂!昨天晚上還在活繃亂跳的 Baby G,怎麼可能會突然沒有心跳!?剛接生完畢的住院醫生過來看我,幾經檢視,也做出跟女醫生一樣的結論。「難道沒有任何搶救的方法嗎?」「如果還有微弱心跳,不用說我們一定是立刻送進開刀房剖腹搶救。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心跳了……」換牡羊問:「是什麼原因,會不會是臍帶繞頸,可以看的出來嗎?」「因為心臟停止跳動血液不再流通,所以現在看不到臍帶,沒辦法判斷。」「可是,我們每次產檢都很正常很健康,為什麼會突然這樣?他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我們丟出一連串的問題,是滿心的疑惑,也是滿心的無法接受、難以置信。而事實是,Baby G 已經走了,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在我毫無心理準備、滿心喜悅地等著迎接他到來的時候,就這麼不聲不響的走了。
醫生為了要讓我早點把 Baby G 生出來,交代護士再多幫我塞一顆催生藥。又怕我平白痛了半天還沒生出來,要護士告訴我痛的話不要忍,她們可以幫我打止痛針,因為已經不用擔心會影響到胎兒了。為了要檢驗我有沒有受到已經死亡的 Baby G 釋放出來的毒素影響,也為了知道我有沒有受到病毒感染而影響到 Baby G,護士小姐從我手上抽走了約莫七根試管的鮮血供化驗之用,然後開始幫我打點滴。當我推著點滴架上完廁所回來,脫下護士小姐好心為我披上的長睡袍準備上病床時,忽然,我全身發冷、顫抖不已、手掌心呈現青紫色,護士過來攙扶我上床,教我深呼吸。可是,深呼吸了兩下之後,全身從頭到腳又無法控制的顫抖了起來,那種冷,像是從體內發出,完全無法控制。躲進被窩,蓋上護士幫我準備的兩床棉被,外加那件長睡袍,我依然在被窩裡抖個不停,護士差點要為我準備烤燈。不知道為何會突然這樣,我感到非常的不適,卻還有餘力在心中想著,中了寒冰掌的人會不會就是這樣的感覺呢?
之後,整個待產過程中,我沒有再流過一滴淚,該說是異常冷靜,還是有如行屍走肉呢?聽到產房裡傳來新生嬰兒的哭聲,我沒有什麼感覺,只是聯想到我家 Baby G 出生時,將不會有哭聲。我甚至可以冷靜到清楚的記得護士抱著新生兒走出產房後,對那位新手父親說的話:「五月五日凌晨十二點十九分出生,女生,3710公克,外觀正常。你要不要抱一下?」
這一覺醒來,六點整,按照這一夜的規律,每兩個鐘頭我準時推著點滴架去上一次廁所。回來時,發現自己破水了。半夜兩點時我的子宮頸口才開了兩公分,我覺得好慢,護士卻說很好,說是第一胎開前三公分是最花時間的,我有這樣的速度算是很棒了。破水之後,陣痛加劇,子宮頸口也開的更快了。七點二十,盯著牆上的時鐘,我發現自己在五分鐘內陣痛了三次,趕緊按護士鈴通知護士。護士查看過後說:「快了!」接近八點時,開始感到疼痛難耐。牡羊還沒來。一來是在如此疼痛無助的時候,我想要有個人陪在我身旁,二來是怕他錯過了 Baby G 出生的那一刻,我考慮著要請護士幫我打電話通知他立刻前來。幸好沒過幾分鐘,他就出現了。
八點剛過,我說我想上大號,護士看我差不多就快生了,趕緊來幫我灌腸,問我要在床上解,還是去廁所。我選擇後者,護士提醒我:「妳確定?那妳要小心哦,痛的時候不要用力,不痛的時候才可以用力。小心等一下不要走不回來。」上完廁所,步履蹣跚的獨力回到病床上。八點多,實在快忍不住了,想到護士說止痛針隔四個小時可以再打一次,也不知道這疼痛還要持續多久,我有沒有體力再撐下去,我不爭氣的請牡羊去告訴護士,我要止痛。聽到護士小姐們正在換班交接每一床產婦的狀況,對於牡羊的要求,她們的答案是要等到四點二十五分才能打第二針,所以,還要再忍一下。可是,不行,我已經忍不住了,因為我感覺到 Baby G 的頭就要出來了。護士過來一看,還打什麼止痛針,馬上送進產房、聯絡醫生,準備接生了。
從待產到產房到病房,護士們都稱讚我很優秀,痛起來不哭不喊不叫,痛到最極致即將臨盆時,教我呼吸法我一學就會,做的很標準;推進產房後,教我怎樣隨著陣痛的浪潮使力,我配合指示,三次陣痛過後 Baby G 就出來了,是個一教就會的好學生。連產後的恢復過程也是一百分,傷口不痛、惡露量正常、子宮收縮良好,產後不到兩小時就能夠自己排尿(標準是八小時),不到五小時,就自己下床上廁所,讓病房護士讚嘆:這麼優秀!是的,我好棒、我好優秀,卻保不住我的孩子。
只是,所有的堅強與勇敢,其實在見到 Baby G 後,就已經開始逐漸潰堤。我如此,牡羊亦然。下午被遷入病房後,獨自一人躺在病床上盯著天花板,淚水開始無止境的流洩。而在外奔波的牡羊,心裡想必也好過不到哪裡去。真是無語問蒼天!
五月六日午夜夢迴,凝視著天花板,我忽然好想大聲哭喊:是誰奪走了我的 Baby,把他還給我!
九個月來養成的習慣,很難在一夕之間改變,我還是會很自然地對著 Baby G 說話,自言自語的開口就是「我們…」「爸爸…」,然後才恍然想起他已經不在我的肚子裡,而且我再也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忍不住,又是一陣悵然。同樣的,牡羊也一時改不了他對我的暱稱。產後智商還沒恢復,依然笨手笨腳的我,吃飯時,不小心把湯汁滴在桌上,牡羊笑我:「吼,這個笨媽咪,不管什麼時候都這樣笨笨的。」我黯然回答:「我已經不是媽咪了。」眼淚忍不住潸然而下。
這九個月裡,Baby G 跟我的互動頻繁,讓我在許多時候經由一個動作、一個感覺、一個聲音就想到他。像是,產後子宮收縮的感覺跟產前假性陣痛的子宮收縮一樣,腸胃蠕動時氣體在肚子裡滾動的感覺也跟胎動一樣,總會引發我的錯覺,以為是 Baby G 在胎動,很習慣地伸手去撫摸肚子跟他說話時觸摸到消下去的肚皮才想起,他已經不在我的肚子裡了。
除了這些感覺,Baby G 還留給我不少紀念品,像是,妊娠紋。懷孕前幾個月,有想到的時候我就會一面在肚皮上擦維他命 E 的保養品,一面對他說:「媽咪擦漂亮,Baby 擦帥帥。」一回去上媽媽教室,講師播放了妊娠紋的幻燈片,那個肚皮的妊娠紋嚴重到整個延伸到大腿上,整個肚子看起來就像個大西瓜。看到這張幻燈片,牡羊轉頭對我說:「我看你還是乖乖的擦保養品吧。」懷孕到了後期,我的肚皮也無可避免的出現了妊娠紋,據說,這跟個人體質有關,不見得是能以藥物控制的。牡羊覺得我狀況輕微,沒啥要緊。我也當這是 Baby G 留給我的印記,就算將來他出生之後這印記不會消失的乾乾淨淨,我也不以為意,因為這是我身為母親的勳章。而此刻,細數著肚皮上的紋路,已經不是母親的我沒有資格接受勳章,只能把它當作是 Baby G 曾經存在過的證明,甚至希望它能夠不消失,給我當永恆的紀念。
這陣子,牡羊和我都在忙著打點新家的一切細節,準備在新家迎接 Baby G,一家三口有全新的生活,我還經常隔著肚皮提醒活潑的 Baby G 不要提早出來,因為爸爸媽媽還沒有完全準備好。豈料,突然發生這樣的變故,我提前住院,Baby G 也不會跟我們回新家,牡羊卻得獨自一人繼續打點一切,並且加速進行,因為他得趕在我出院之前把新家整理的像樣些,我才能有個舒適的環境坐月子。
我曉得,在長輩們的眼裡,我們這樣挺著大肚子還敲敲打打的裝潢新家、到處張羅東西,是會動到胎氣犯忌諱的。也因此,我曾經跟牡羊說過,我們一定要生一個健康寶寶給大家看,證明這只是一種無稽的迷信。誰曉得,我竟然在最後關頭失去了 Baby G,儘管原因未明,我們也絕對不認為這是動了胎氣的緣故,但卻落人口實。不甘,又如何?比起失去 Baby G 的傷痛,於我,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Baby G 在 38 週臨盆前離我而去,令我傷痛欲絕。我不禁思量,如果他注定要走,那麼幾時走,我會比較能接受?是三個月流產還是出生後夭折,或是長大一些時意外身亡?不,都不行!對一個母親而言,生命一旦形成,就已經是心頭無法割捨的一塊肉,不管是在哪個時候,都不會願意更不能接受與他永別的。
親愛的 Baby G,一直,你都是個模範生,每次產檢,醫生都說你很標準很優秀,媽咪也很乖,節制飲食控制體重、運動散步,還為了你而開始喝我從來也不碰的牛奶。我們做過的種種檢驗都很正常,媽咪沒有 B 型肝炎、德國麻疹有抗體、沒有妊娠糖尿病,羊膜穿刺驗出你的基因正常、超音波檢查的鏡頭下你心臟四肢都健全,醫生伯伯直誇我們優秀。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了什麼,你會這樣棄我而去?誰來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
是不是因為成績太優秀,所以你提早畢業了?
對於到下一胎,我失去了信心。這樣優秀標準的過程,都會毫無預警的發生變故,我究竟該怎麼做才保險、才安全、才能生出健康的寶寶來?而,已經是高齡產婦的我,是否還有機會當媽媽呢?會不會,牡羊和我將這樣膝下空虛的廝守一生?我甚至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再次走一趟四十週的孕期,因為每一天每一個階段,都有我跟 Baby G 的深刻回憶,是揮也揮不去忘也忘不了的記憶,我真的不知道屆時自己能否面對、是否承受的了。我承認,在整個孕期中,我其實是憂喜參半、患得患失的,縱使一切順利狀況良好,我總是會自己嚇自己的擔心會有什麼我無法控制的事情發生,每每過了這一關就開始憂心下一關。誰知道,這樣的杞人憂天最後竟成了傷心的事實。
仔細回想,我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失去 Baby G 的?在產檯上端詳他的時候,幫我急救接生的住院醫生看著他說,從外觀上判斷,死亡時間應該沒有超過兩天。我知道,因為星期六晚上他還在胎動。我開始自責,是我太大意了,在警覺到他的狀況有點不同於平日時,沒有立刻衝到醫院去,而是猜想他會不會是在睡覺,我會不會又是在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
我一直追問醫生,搶救的黃金時間有多長?該到醫院急診的 timing 是什麼時候?不是說半天沒動靜才來嗎,那還來得及搶救嗎?如果我週日清晨,甚至是週六深夜十二點覺得不對勁的時候就來的話,我的 Baby G 能救的回來嗎?從護士到兩位醫生,都沈吟許久沒能立即作答,也沒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因為他們說,很難說什麼時候是關鍵時刻,能不能救的回來也得要視狀況而定。